「嘿!你不能再進去了。」一個警察將他攔下來。
「我必須進去!我的家人住在莫城鎮。」麥特坐在租來的車子裡,強硬地看著警察。
「看看你的四周,很多人的家人都住在那裡。不過這次的災情太慘重了,一口氣就來了三個龍捲風,有三個小鎮都受害了,我們目前只能容許從各地調來的救難人員進入。」警察給他一個同情的眼神,但是立場依然堅定。「你和那些人一起到旁邊排隊,找那位警員登記你家人的地址和姓名,一有下落,我們會立刻通知你。」
麥特看著停在路肩的一長串車流,許多張惶惑不安的臉在路邊遊走。一有救難車輛駛近,便拚命揮手,想求任何人讓他們搭便車進去。
他沒有時間跟這些人耗,他必須立刻見到無慮!
他先把車子停到路肩去,在車子上將就幾個小時。
到了凌晨六點,天已經濛濛亮,他趁人多手雜無人注意之際,拋下車子,徒步走進莫城小鎮。
兩個小時後,天色已經全亮,他踏上莫城的街道,望著一片淒慘的景象。
災區一片斷垣殘壁。
龍捲風削過整個鎮的右半側,昔日清幽美麗的街景,如今僅剩一堆堆殘破的家園。
法院、鎮公所及活動中心,因為是水泥磚造建築,依然屹立不倒,只是所有窗戶幾乎都被吹破了,原本乾淨整齊的大街上全部是破瓦殘塊。
許多沒有受傷或只受輕傷的鎮民開始走出來檢視家園,幾個婦女倚在丈夫的肩上默默流淚。每個人臉上都有著災難倖存者皆有的茫然表情。
或許等他們心神穩定下來,恐懼、憤怒、擔憂等等的情緒會漸漸出現,但是現在,每個人心中只有一片震驚過度的空茫。
消防車和救護車的警鈴不時從各個角度響起。從外地調來的救難人員試著進入還未全倒的房子,搜尋是否有人被困住,僥倖躲過侵襲的居民也紛紛跑上街去救肋同伴。
麥特緊繃著臉龐,大步跨向無慮所住的方向。
或許她沒事;或許龍捲風避開了她的家;龍捲風的詭異行徑是大家都知道的,有時候它們就是會正好略掉一、兩間房子,或許無慮的家就是這樣……
上帝,求求禰,一定要讓她平安無事!
一轉進她住的那條街,麥特的心一沉。這一區也受害了。
更接近無慮的家,他幾乎心碎。那間溫馨可愛的小木屋,有一半已經坍倒,另一半也搖搖欲墜。
「無慮!」他大步衝過去。
「先生,站住!你不能再過去了!」一位消防員將他攔下來。
「我必須過去!我的妻子住在那裡!」麥特用力推開他。
「讓專業的救難隊進去搜尋吧,你過去也幫不上什麼忙!」消防員死命攔著他。
「那是我妻子的房子!她住在裡面!我必須進去看看!放開我!」他對那位膽敢阻止他的消防員怒吼。
「先生,冷靜一點,你確定你的妻子還在裡面嗎?」
「我他媽的剛從紐約趕過來,我怎麼會知道她還在不在裡面?讓我自己進去看一看!」
「先生,你不能進去,屋頂隨時有可能坍下來!」
「啊,你是那個東岸來的人……」一聲微弱的呼聲突然從身後傳來。
麥特猛然回頭,這是一位參加過說明會的鎮民代表,好像叫什麼傑夫。
「傑夫,你有沒有看見我的妻子?」他大步過去,緊緊揪住那人的手臂。
「你的妻子?你的妻子……」傑夫走在自己的庭院裡,神情與其他災民一樣茫然。他的房子已經完全被捲走了,只剩下一堆破傢俱和四根地樁。
「無慮!你有沒有看見無慮?」
「無慮……你的妻子……啊,無慮!」傑夫彷彿突然回過神。「無慮,她在活動中心……醫院的急診室裝不下去了,所以有些傷患都送到活動中心……」
麥特轉頭奔回主街去。
他用力推開活動中心大門,迎面而來是一陣由血腥味、醫藥味、體味和種種奇怪味道混雜的異味。
臨時病床佔滿了半個活動中心,而沒有病床的人就暫時鋪件衣物,先躺在地上。醫護員滿頭大汗,穿梭在一堆傷患中間。麥特看到好幾床燒傷病患,知道一定是龍捲風吹斷了瓦斯管,在鎮上引起火災。
一個龍捲風總會伴隨著其他邊際災害,這就是它恐怖的地方。
他眼一尖,陡然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孔——
「湯姆,你好好休息,不要擔心。我會請警長幫忙搜尋你妻子的下落。」鎮長按著一位被燒傷的鎮民,輕聲勸慰。
「鎮長,你有沒有看見我的妻子?」一隻強壯的手臂陡然將鎮長轉過來。
鎮長嚇了一大跳。
「啊,你、你是麥特,那個東岸來的人……你說誰?什麼妻子?」
「我的妻子,無慮!你有沒有看到無慮?」他的神經繃得幾乎斷裂。
「你的妻子?喔喔。」茫茫然的鎮長兀自搞不清楚狀況,不過名字倒是認得的。「無慮在那個角落,我剛才看到她跟幾個傷勢比較輕的婦女在一起……」
麥特撇下鎮長,大步跨向他所說的方向。
無慮,你在哪裡?你在……
她在那裡!
她圍著一條灰色的毯子,把自己裹得像一個孤單的繭,表情空白地坐在角落裡。幾位發放熱湯的義工走到她身前,她只是呆滯地搖搖頭,眼底有著他一路過來已經越看越熟悉的茫然。義工拍拍她的肩膀,安慰了幾句,她只是機械式地點著頭,臉埋進自己的膝蓋裡。
「無慮?」他蹲在她身前,無比輕柔地呼喚。
掩藏的容顏重新抬起。
「無慮,是我。」他輕撫著她蒼白的臉頰。「我是麥特,我來了。」
茫然的焦點終於漸漸凝聚在他身上。
「無慮,我好抱歉……我應該在這裡陪著你的……」他緊緊將她抱進懷裡,喑痖地低語。
無慮枕著他的臂膀,耳畔聽到一陣強而有力的心跳,熟悉的男性氣息鑽入她的鼻間。
麥特,是他,他來了……
「麥特……」空白的眼神開始凝結。
「是我。寶貝,一切都沒事了,我會照顧你的。我很抱歉,我不應該讓你一個人在這裡——」他將她整個人死命地抱在懷裡。
「麥特……」彷彿陰天暗地裡,有人拿著劍劈開一道亮光,她一回過神,他就在她的身邊。她緊緊攀在他身上,語氣終於開始出現哭音。「麥特!」
「噓,我在這裡,沒事了。沒事了。」麥特不斷吻著她的頭髮、太陽穴,每一吋他吻得到的地方。
「麥特……那個風……屋頂……所有東西都垮下來……」她像只受傷的小鹿般哀鳴。
「我知道,我很抱歉,寶貝,我很抱歉……」
這是他曾以生命允諾要保護的女人,他怎麼能讓她遇到這種事?
「金潔在客廳看電視……我在地下室洗衣服……金潔……」她哭著抬起頭看著他。「他們還沒有找到她……」
「會的。他們很快就會找到她的。」麥特不斷吻著她的臉。
「她跟我在一起……我沒能保護她……我只能一直抱著洗衣間的柱子,然後風一直捲過來,所有東西亂成一片……然後,整間屋子突然大亮……我知道一定是屋頂被吹走了……金潔在客廳裡……」她不斷破碎地哭泣。「她和我在一起……我沒能保護她……」
麥特吻著她的髮鬢低聲安慰。「這不是你的錯!在那種情況下,沒有誰能保護得了誰。」
「不是的……她來找我聊天……我不應該放她一個人在客廳……」
「寶貝,這不是你的錯,在當時你也什麼都無法做,你已經盡力了,他們一定會找到金潔的!」
雖然這麼想很殘酷,他只慶幸當時待在客廳裡的人不是無慮。他無法想像自己趕到莫城之後,迎接他的卻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幸好不是無慮。幸好不是無慮。他抱緊她,閉了閉眼。
「麥特……麥特,哇——」她終於在他的懷裡徹底地崩潰。
「乖,寶貝,你已經安全了,一切都會沒事的。我來帶你回家。」
數不清第幾次,麥特推開房門,靜靜地走到床邊。
房內幽暗寧靜,只有空調送風時幾近無聲的氣流。垂下的簾幕掩去了紐約的月華,也暫時將現實世界的殘酷隔絕在這安寧的天地外。
麥特坐在床沿,輕撫枕被間蒼白的容顏。承天之幸,無慮只有雙掌因緊抱著木柱而造成一些擦傷,除此之外別無大恙。
想到自己距離失去她有多麼近,麥特的心一緊。
他無法想像這個世界上不再有她的情景。
床上的人輕輕呻吟一聲,麥特立刻傾身輕吻她的額頂。
「無慮,沒事,你作惡夢了。」
「麥特?」
「嗯。」麥特又吻了吻她臉頰。「還早,再睡一下吧。」
無慮緩緩張開眼,一開始對陌生的環境感到有些茫然,而後,他的身影與體熱漸漸穿透她的意識,她瞄了瞄四柱大床的紗縵,與裝潢高雅的臥房。
這裡是麥特的公寓,她短暫住過一年的「家」。
她暫時回到紐約了。
「現在幾點了?」她沙啞地問。
「凌晨兩點而已,還早,你再睡一下。」麥特輕撫她的臉頰。
她陷回枕頭裡,茫然地盯著天花板。
「我以為自己死定了……」
麥特的臉孔被黑暗遮住,但是撫在她頰上的暖掌微微一緊。
「一切都發生得好快,前一秒鐘,我正從洗衣機裡拿出脫好水的衣服,下一秒鐘,鎮上的警報就響了。我還沒搞清楚是怎麼回事,突然整個房子都在動搖……」她疲憊地閉上眼,呢喃著。「一開始,我以為是地震……然後,風呼嘯的聲音越來越大……我聽到樓上金潔驚慌失措地在叫我……」
好不容易止住的淚珠,再度從緊閉的眼簾沁出。
「麥特,她在叫我……」她哽咽道。「我想衝上去查看是怎麼回事,但是整間屋子搖得越來越厲害,最後,整個世界像變色了一樣……」
麥特擔心她再如此自我折磨下去,會支持不住。這種倖存者的愧疚在許多重大災難後倖存下來的人身上都可以看見。
金潔是在她的家中出事的,如今金潔下落不明,她卻安然跟著他回到紐約,她下意識地把責任攬在自己肩上。麥特只能俯身不斷地親吻她,在她耳畔低語。
無慮緊緊抱住他的臂膀。過去幾天她整個人仿如在半空中飄浮,被纏捲在四周的風暴不斷地呼嘯拉扯,然後,一聲呼喚,她抬起頭,他就在那裡!
什麼過往情仇、愛恨交錯、獨立自強在這種時候都不存在。她只知道自己的身心都太過破碎,她無法堅強。她迫切地渴望著有任何浮木可以讓她暫時攀附一下。
「沒事了,寶貝,沒事了。」麥特不斷吻著她。
他的體重沉沉地壓在她的身上,猶如一個安心的錨,她感覺自己如飄浮許久的汽球,終於被固定在地面上。
「金潔……你想……她是不是……已經……」她的眼紅腫潮濕,那個問題無論如何問不出口。最後,她哽咽一下,「你想,他們會找到她嗎?」
「會的,他們一定會找到她的。」麥特低聲保證。
她臉埋進他的懷裡。
過了一會兒,她又想起一事。
「麥特,你想章氏集團聽說了莫城被龍捲風襲擊的事了嗎?他們會不會臨時決定不來設廠了?」
倘若章氏決定撤資,對莫城無疑是雪上加霜的打擊。
「不會的。」麥特親親她的發心。「龍捲風本來就是中部固定的天氣型態之一,除非章氏打算放棄這個市場,否則不可能因此而不建設。他們當初就已經把天氣問題評估在裡面了。」
「我聽鎮上的老人說,莫城已經十幾年沒有出現過龍捲風了,以前也都是從鎮外掃過去而已,這次真的很突然……」
「我會跟柏特說,請他一定要建一座堅固的購物中心,將來若又有龍捲風來襲,就能屏障在裡面購物的人。」他輕聲允諾。
無慮點點頭,終於放下心來。睡意再次來襲,她朦朧地閉上眼。
麥特小心翼翼地移動到她身畔,盡量不吵醒她,靜靜擁著她度過另一個黑夜。
接下來,她可能還會驚醒很多次,他只希望她每次一睜開眼,都可以看到他就在她身邊。
「麥特。」
聽到這聲平靜的叫喚,麥特吐了口氣,帶著一份認命的神情轉過身。
多年之後,若妮承認,當時徹底惹毛她的就是他竟然敢露出那種認命的表情。
「我想我們需要談一談。」她主動走向外頭安靜的樓梯間。
「若妮……」兩人一站定,麥特先開口。
但是她舉起一隻手指,制止了他的話。
「安琪告訴我,你的『妻子』現在和你住在一起。」若妮的神色依然平靜。
安琪是為麥特工作了四年多的秘書,她知道他結過婚,但所知不多。最近他太常推辭掉下班後的活動,回家陪伴無慮,終於也引起秘書的好奇心。
「若妮……」
若妮再度制止他開口。
「我知道莫城小鎮遭遇到風災的事。」若妮的口氣仍然沉穩。「麥特,告訴我你對她只是責任感。」
麥特深深對上她暗藏風暴的眼。
這次他沒有開口。
「只要你願意告訴我,我就願意相信你。」若妮別開眼。「只要你說,你只是像關心老朋友一樣的關心她,你沒有辦法對一個落難的朋友視而不見等等等等任何話都好,我就不會再像個神經質的女朋友,一天到晚疑神疑鬼!我會無條件信任你,而且不再過問你和她的事。」
麥特仍然沒有開口。而,這等於回答了一切。
若妮扯一下嘴角,兩手抱著胸望向身旁的灰色牆面。她努力阻止自己泛濕眼眶。
「我早該知道的。」
「若妮……」
「不要碰我!」若妮拍開他伸過來的手。
「若妮,我很抱歉。」麥特的手垂下來,靜靜地說。
「正式交往快四年,你甚至沒有試過一次向我求婚,我就該明白了。」若妮嘲諷地笑了笑。
「若妮,這四年以來,我們都很快樂。」
「那你為什麼要回到她身邊呢?」她終於爆發出來!「當初你不就是因為愛上我,才與她分開的嗎?她才重新露面不到一個月,你甚至不必遲疑一下便飛奔回她的身邊,那這幾年算什麼?我算什麼?一切對你而言只是一場遊戲嗎?一場幫助你認清自己是不是愛你前妻的遊戲?如果真是如此,你一開始就不應該找我來參與!有柏特的例子在前,我對這種遊戲一點都不感興趣!」
曾經麥特也問過自己,為什麼不向若妮求婚?
一開始他告訴自己,因為他才剛從婚姻中走出來,暫時不想再跳回去。
接著他又說服自己,或許他不是一個適合婚姻的男人,暫時不該再考慮結婚的事。
直到最後,他才終於明白——他不是不想再婚,也不是不適合婚姻,他只是無法想像自己娶無慮以外的女人。
和若妮在一起確實讓他快樂,可是這世上有許多事情都讓他快樂!他的工作,他的同事,他的朋友,和許多許多事。
卻,只有一個人能讓他心憐心痛。一種即使是小小的牽動,都會拉扯到四肢百骸的疼惜。
若妮確實讓他動過情,無慮卻讓他動了心。「情」是虛無飄緲的一種意念,「心」卻是鮮紅熱辣地裹在胸腔裡。沒了情的人還能安靜地過完一生,沒了心的人卻連活都活不下去。
從執起無慮的手開始,他的心早已認定了那唯一的一個人。可是十幾年的漫長時間裡突出了許多岔路,他竟在不知不覺間踏上了偏軌的那一條。
如今傷害已經造成,他知道自己說得再多也無法減低若妮的怨與怒。這是他應該背負的十字架。
他不確定無慮是否還要他,但是他可以肯定,自己永遠無法給若妮她渴望的那種愛情。
最後,一切仍然只能化為三個字!
「對不起。」
啪!
一個強烈的耳光打得他整個臉轉過去,長長的指甲甚至刮傷了他的臉。
「你比柏特更惡劣!」若妮的眼中充滿惱恨。「起碼柏特很誠實,一開始就沒有試圖以愛情愚弄我,我希望我永遠不必再見到你!」
說完,她邁開大步,離開這些不值得她傷心的男人!
她是若妮·哈德森!芳華正盛,才貌兼具、出身高貴的若妮·哈德森!
這個世界上,必然有某個地方某個男人屬於她!
她不會再讓自己變成別人的第二個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