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離莫城兩哩遠的一塊草地上。
十六歲,一個如此年輕、如此充滿希望的生命。
喪禮在金潔的父母領回遺體的隔天舉行,能來參加的鎮民都來了,無慮也和麥特一起從紐約飛抵。
對於他和無慮一起出現,鎮民只投來過幾次好奇的眼神,但是沒有追問太多。一來是場合不適合,二者金潔一定告訴過父母他的事,鎮長也算知道了他和無慮的關係,鎮上應該陸續有人聽說了他的身份。
由於距離風災已經十幾天,棺木並未打開讓鎮民悼視遺容。
大家的傷痕都太新,每個人只願記住這女孩生前活潑快樂的笑顏。
所有鎮民都知道,除了家人之外,跟金潔感情最好的就是無慮,所以大家對待她也像對待家屬一樣,安慰完金潔的父母,便走過來拍拍她,輕聲勸慰幾句。
無慮前所未有的傷心,甚至四年前與麥特離婚,也沒有像今日這樣的肝腸寸斷。
金潔除了是她可愛的小朋友以外,在她心中,彷彿代表了另一個自己。以前每次看著金潔,她總不由自主想起當年那個十六歲的小無慮。兩個人都一樣對未來有著惴惴不安的憧憬,既期待又怕受傷害。
然後,十六歲的她遇到了麥特,生命從此有了天翻地覆的轉變。她曾經想過,如果當年的自己沒有遇到麥特,生命又會是什麼模樣。
於是十六歲金潔的出現,就像替她走一趟當年的另一個選擇——沒有遇見那個牽絆她心一生的男人,安安穩穩地在十六歲那年讀書,考試,寫作業,過著另一段她永遠無法知道的人生。
如今,連金潔都走了……
一切彷彿絕望般的破碎,難道她的生命裡少了麥特,竟然是哪裡也去不得?
而金潔,這可愛可憐又純良的靈魂,她甚至連屬於她的的「麥特」都來不及相遇……
無慮再也支持不住,轉身哭倒在他懷裡。
「金潔,我的小女孩,一路好走……」她紅腫著雙眼,沙啞地祝禱。
麥特攬著她的腰,從頭到尾站在她身後,提供無聲的安慰。
無慮不以為自己能一個人撐過這一切。此時此刻,她對他只有深深的感激。
這個時候,有他在,真的很好。
老柯隆也走了過來,他也知道今天的場合嚴肅,所以打扮得很中規中矩,鬍子刮了,頭髮梳了,整個人看起來乾乾淨淨。
「無慮,嗯,嗯……」想了半天不知道要說什麼,他只好重重拍她一下。
差點將她拍飛,麥特連忙伸手扶住。
「柯隆,謝謝你。」無慮想對他微笑,眼淚不禁又掉了下來。
他先充滿敵意地看一下無慮身後的「納粹間諜」,不過忍下來沒發作。
「……」幾句咕嚕聲含在嘴巴裡,大家都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
「什麼?」無慮擦了擦眼淚問。
「陰謀……實驗……」稍微更清楚一點,可是仍然聽不出來原句。
「你說什麼?」無慮睜著濕亮的眼眸。
「我說這一切都是日本人的陰謀!他們在珍珠港炸不死我們,就利用龍捲風做實驗想摧毀美國。你放心吧!金潔只是被政府徵召,潛入日本大後方去滲透破壞了,等她的任務完成就會回來。這種假喪禮一點都騙不倒我的!」
現場一片沉默。
然後,不知道是誰,突然噗哧一聲笑出來,接著大家再也忍不住,嘻哩嘩啦全笑成一團!
「噢,柯隆。」無慮投入老人的懷裡,又笑又流淚。
「金潔那小妞是不可能就這樣死掉的,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我們一起等她回來。」老人笨拙地拍拍她。
「好,我們一起等她回來。」無慮踮腳親親他的臉頰,在他臉上印了淚。
在金潔的家悼完喪,他們轉向下一條街她自己的家。
本來只是半倒的厲子,現在已經全垮了。衣物書報鍋碗瓢盆穿雜在瓦礫木塊之中,無慮默默看著自己細心經營了三年的家園,眼中只有一片茫然。
麥特不想再讓她浸回憂鬱的情緒裡,上前一步將她擁進懷中。
「後續的清理事宜保險公司會負責,你不要想太多。有沒有哪些重要的東西你想找一找,帶回紐約去的?」
無慮又看了半晌,終於還是默然搖首。
已經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帶走了。她身上幾件換洗衣物都是在紐約買的,過往三年的一切,竟然就這樣變成一片廢墟,一樣都留不住。
「你還想去哪裡走一走嗎?或是去探訪莫城的其他朋友?」麥特柔聲問。
她又在原地站了片刻,輕歎了口氣。
「不用了。我們回紐約吧。」
隔天,麥特要出門上班之前,無慮走出臥房,在玄關叫住他。
「麥特,你今天公司會很忙嗎?」
麥特回過頭,有些驚喜她主動攀談了。
除了剛回來的頭幾天會哭泣之外,無慮接下來的反應太過沉靜,讓他無法不擔心。好幾次他下班回來,發現她只是拉張椅子,靜靜坐在窗前,望著紐約繁華的街景,甚至連燈都沒開;他若跟她說話,她也都是很被動地回應,大多數時候幾乎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
那種孤寂的眼神讓他感到心慌。
「一點都不忙。」他想也不想地回答。
「如果不忙的話,今天請一天假陪我好不好?」她溫恬的笑顏彷彿又回到以前那個無慮。「我好久沒有回紐約了,很多老地方我想回去走走看看。」
「好。」他打電話進公司交代完畢,把公事包往餐桌上一放,解下領帶,輕鬆地看著她。「你想先去哪裡走走?」
無慮想了一想。「我們去老莫的餐館看看好不好?」
老莫是他們以前先後工作過的那家餐廳老闆,後來麥特事業越來越忙,也已經很久沒有回去過了。
「好啊。」他伸手去拿車鑰匙。
「我們就搭一天地鐵吧。」無慮笑著阻止他。
後來他們過了很優閒的一天。
麥特先陪她去看老莫,早上十點,餐廳還沒有開門,可是廚房裡已經在忙碌地準備中午的生意。老莫看到兩個久違不見的年輕人,笑呵呵地招待他們在廚房吃了一餐。
後來麥特再陪她去逛兩人當年最常去的博物館。紐約是世界上博物館最多的城市之一,而且經常針對不同身份的族群提供門票優惠。以前兩個人沒有錢,週末又有一堆時間要殺,便帶著她做的三明治,挑一間票價最便宜的博物館混一天。
他們還去了中央公園,電影院,以及以前常吃的便宜館子。他們甚至回到最早期他在皇后區的那間破公寓。
當年那個爛舊貧困的地區,最近幾年竟然也發展起來了,街道變得清新乾淨。當他們站在已經改建的公寓樓下,兩人都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家吧。明天你如果還想逛,我再陪你逛。」天色已經暗了,麥特還是有些擔心這一區的安全問題。
「你也有你的工作,怎麼能天天陪我瞎逛呢?」她輕歎一口氣。「走吧,我們回去吧。」
回到家裡,她先去洗澡,麥特轉進書房裡,查看一下交代秘書轉過來的傳真與電子郵件。
忙了一會兒,書房門口有些動靜讓他抬起頭。
無慮已經換上舒軟的棉質T恤,噙著一抹淺淺的微笑看著他。
「麥特,我打擾到你了嗎?」她的發尾微濕,嫣頰有著熱水烘潤過的光澤。
「沒有。」他微笑地關上電腦,走到她身前,撥弄她帶著濕氣的青絲。「頭髮怎麼不吹乾一點?當心感冒了。」
「我可以和你談一談嗎?」
麥特的笑容淡去。
其實他早有預感,今天她會反常地約他出遊,必然是有什麼原因。即使是以前熱戀中,她都沒有要求過他請假,只為了陪她出去散步。
「當然可以。」
他牽著她來到書房另一端的皮沙發前,無慮靠坐在三人沙發的最邊緣,麥特坐在她右手邊的單人座,兩人膝蓋相抵。
「我昨晚打電話回家了。」她忽然說。
麥特微怔。「給你的父母?」
無慮點點頭。
「其實這通電話我很早以前就應該打了,可是總是鼓不起勇氣,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她低眸看著自己交握的手。「我想,可能是覺得自己沒有立場吧!畢竟當初我不顧一切地跑出來,總覺得再和他們聯絡時,應該選一個自己過得很好的時機,才沒有辜負這一切。」
麥特沉默地握住她的手。
「電話一接通時,我好怕他們不會原諒我。」無慮翻手,把玩著他的大掌。「可是天下的父母總是疼自己的孩子的。我媽一聽到我的聲音就哭了,我爸在分機也激動得講不出話來,最後一家三口在電話裡哭成一團。
「麥特……」當他抬起眼看她時,無慮輕吁口氣。「我把一切都告訴他們了。包括我們已經離婚,我搬到中部,以及我已經失去一切的事。」
「無慮,你並沒有失去一切。你的房子雖然倒了,但是後續還有保險理賠金,將來你還是可以再把房子蓋起來。」他柔和地提醒她。「或者,你要搬回紐約也行,你可以住在我這裡,要住多久都隨你高興。你不必為生活的事擔心,有我在,我會照顧你。」
「我不能一直仰賴你的善心過活。」她搖搖頭。
「無慮……」他想說,他不是「善心」而已。
無慮搶先說:「麥特,你對我不再有任何義務,而且我也必須顧慮到你女朋友的想法。」
麥特的下顎一緊。「如果你是在擔心若妮的事,我和她已經談清楚了……」
她又打斷他的話。
「你和若妮的事,並不需要向我交代,這是屬於你們兩人的私事,我並不適合過問太多。」無慮輕輕按住他的手。「回來紐約的這幾天,我一直在思索,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保險金的部分有限,不足以把整間房子蓋起來,缺的部分我也負擔不起,所以房子的事大概就是這樣了。
「然後我算了一算,這十幾年下來我到底得到了什麼?結果,我回頭看看,竟然發現我只剩下兩件換洗衣物。」她茫然地看著窗外。「十六年呢!我到底都在做些什麼啊?」
麥特心頭一緊,改坐到她腳邊的地板上。以前他們住在皇后區的破公寓時,客廳的沙發椅只有一張,他們就常常像現在這樣,她坐在椅子上,他坐在她腳旁,兩人手握著手細細私語。
「無慮,我已經說過你不用擔心這些身外之事,我會照顧你的!你是我最親近的人,無論我們還有沒有婚姻關係都一樣。你明白嗎?」
「麥特,我十六歲時的志向是將來回台灣考公職,當一個偉大的公務員。」她對他一笑。「後來遇到了你,所有日子我們兩個都在努力求生存。其實我們過得滿充實的,起碼比起當個等著領退休金的公務員有意思多了。」
「我知道我讓你吃苦了。」他藍眸一暗。
「你沒有,一切都是我願意的。」她輕觸麥特的臉頰。「我曾經說過,離婚的事我不怪你。我是真的不怪你。我們兩個性格差異太大了,這樣的結局遲早會發生。」
「無慮……」
「你是一顆耀眼的鑽石,只要適當的時機適當的人發掘你,你遲早會發光發熱的。」她誠心誠意地看著他。「但是我和你不一樣,我是個很平凡的女人,也渴望這份平凡,我嚮往的只是一份平平淡淡的幸福而已。」
一種不祥的感覺盈滿他的心底,讓他的喉嚨開始縮緊。
「麥特,我想再結婚。我想要一個丈夫,兩個小孩,和一間夠我們一家四口住的小公寓。我和我丈夫可能得花二十五年還房屋的貸款,每個月還得省吃儉用存小孩子將來的學費。
「我最大的煩惱是如何讓婆婆更喜歡我,以及每天晚上要為我的家人準備什麼菜。而我的先生,他可能終其一生都無法像你這麼成功,每個月只能領領死薪水,可是他會是一個老實靦腆的男人,他願意為我們付出一切。」無慮淺淺地微笑。「麥特,我要的,只是這樣一點點柴米油鹽的幸福而已。」
她眼底有一種奇怪的神情,讓他的心開始下沉、下沉、下沉……
「無慮,你想要的這一切,我都可以給你。」他勉強從緊抽的喉嚨裡擠出話來。
她搖搖頭。
「你和我是不一樣的。你合該是個功成名就、飛黃騰達的人!你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的地步,眼前有一份成功的事業和明亮的未來等著你,你怎麼可以為了我放棄這一切?」她頓了一頓,輕柔地看著她。「麥特,我的父母叫我回家。」
回家!
他最大的恐懼終於成真。他即將永遠地失去她了。
他想跳起來叫她不要走!留下來!她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甚至什麼都不想做也無所謂,只要留下來,留在他身邊就好!他永遠不會再改變,永遠不會再放開她!
他張開嘴,喉嚨卻梗住。
四年前,他就失去了求她留下來的權利。
「麥特,你知道,我是很戀家的。一個人在美國生活真的很寂寞,我真的好想回家……」她的嘴角仍然掛著淺笑,一顆眼淚卻滑落眼角。
「無慮……」說啊!說些什麼!
「今天,謝謝你陪我對這座城市做最後一次的巡禮。我決定回台灣去了,也已經訂好了後天的機票。反正我在美國什麼都沒有了,既然如此,不如回台灣重新開始。或許這是老天爺給我的第二次機會吧!莫城的房產我已經委託保險公司和仲介幫我處理,接下來也沒什麼牽掛了。」
那他呢?他不是她的家人,不是她的牽掛?
「無慮,」他終於強迫自己擠出一些聲音。「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只要你留下來,我可以照顧你……」
「我知道,可是我不能再賴著你了。」
「我不介意!」
無慮撫著他的眉眼,淺淺微笑。
「麥特,謝謝你這十幾年來的照顧,如果一切從頭來過,十八歲的我還是願意再嫁給你一次,但是,現在的我,真的應該回家了。」
紐約的JFK機場永遠是那麼繁忙。有人迎,有人送,歡會與悲離總是日復一日地上演。
「麥特,你真的讓我在這裡下車就好了,不必送我進去了。」一路下來無慮都在推謝。
其實出門之時她便一直勸他不必送她了。他的手機一直響,她知道他的公司裡一定有很重要的事。
「讓我送你。」麥特全然不管,堅持要送到底。
其實從她告訴他自己決定回去台灣的那一天起,麥特的反應就很怪。
他做一切事情都變得很機械化,無論吃飯、睡覺、上班都一樣,彷彿更深層的意識被其他東西佔據。
每每她一回頭,總是會看到麥特在不遠處對著她的背影發呆。她若問他是不是有事,他的唇蠕動一下,卻什麼聲音都沒有,然後繼續對著她發愣。
無慮當然有點擔心,可是即將回到家園的那種興奮與忐忑交織的感覺,又盤據了她的心,讓她無暇多顧慮他的情緒。
「麥特,你車子停這裡就好了,真的不必送我進去。」她在停車場又說了一次。
叮鈴鈴鈴——他的手機再度響起。
「我送你進去。」麥特還是那副機械化的動作,直接把手機關機。
無慮咬了咬下唇。
他們畢竟在一起十幾年了,她知道麥特一定很難接受她要回台灣的事,這是她之所以不希望他送的原因。他們早一點分手,他就能早一點接受事實,然後回到他原來的生活裡。
「麥特,你已經送我到這裡,可以了。」到了機場大廳,她轉過身,微笑著輕觸他的手臂。「我也沒有太多行李,自己可以去櫃檯畫位,你快回去吧。」
麥特看看人來人往的大廳,再看看她,英俊的臉龐仍然是那副呆怔的神情。
從無慮說出要回台灣的那一刻起,他彷彿感覺自己身心陷入一種凝結的狀態,飄出體外看著這一切。
看她吃飯,看她睡覺,看她打電話和保險公司聯絡,看她越來越開朗的神情——她真的很高興要回台灣了。他心酸地發現。
然後,轉眼間他們就站在這裡。
機場大廳。
她馬上就要離開他了。
「我父母之前不曉得我會不會再回台灣,兩個老人又怕寂寞,所以把我們家的空房間租給人了,我還不確定回台灣之後會住哪裡;等我安定下來,再和你聯絡。」無慮輕柔地說。
他機械化地點點頭。
「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哦,不要一加班就沒日沒夜的,還是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她故意開朗地說:「不然你先走好了,我站在這裡看著你離開。」
麥特定定盯著她。
「去嘛!」她推推他。
他穿著平時上班的服裝,看起來西裝筆挺、器宇軒昂。無慮吞下喉間的硬塊,她知道自己會永遠記住他。
「再見,麥特。」她的眼神柔和無比。
終於,他輕輕點一下頭,僵硬地轉身而走。
他的腳步像被隱形的蛛網黏住,走了兩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來,回頭看著她。
無慮仍站在原地,笑著對他揮揮手,人流如織穿梭於他們之間。
麥特勉強扯了下嘴角,回頭再慢慢地走開。
他想起他們以前每次分手的情景。
他總是送她到通往家門的那個交叉口,然後兩人親吻作別,再騎著車往下一條街送貨去。
她總是會站在那個路口,目送他離開。每次他一回頭,無慮一定都會在那裡,直到他轉過下一個轉角,再也看不到她為止。
無論何時何地,只要他回過頭,那雙信任的眼眸就會守候在他身後。
麥特不由自主地再度回頭——
她不見了!
他全身一震,立刻轉過身。
無慮不見了?她怎麼會不見了呢?
人來人往,潮來潮去,人龍如流水般吞沒了他身後的領域,那個一直含笑看著他的女子,已然消失無蹤!
他的心緊緊一抽,繼而狂跳,一種強烈的恐懼感淹沒他全身。
無慮離開他了!他再也不見到她了!
「無慮……」那種喉嚨抽緊的感覺又回來了,他發不出任何聲音。
狂奔的步伐開始切開人群。
「嘿,幹什麼?」
「小心一點,這裡有小孩!」一堆被撞得東倒西歪的遊客抗議。
麥特顧不了任何人,他只知道他必須找到她,不能讓潮水將她沖走。
可是,人為什麼這麼多呢?他排開了一波,又湧來一波。無慮在哪裡?這些人要把無慮帶到哪裡去?他們怎麼可以將她搶走?
「無慮……無慮!無慮!」強烈的恐慌硬是將喉嚨衝開!他一聲聲地喚,喚到後來,已經開始破碎。
無慮,你在哪裡?不要離開我,不要……
找到了,她在那裡!
她站在一排人龍之間,等著畫下那個將她送往一個遙遠海島的機位。
「無慮!」
所有排隊的人愕然回頭。他就站在那裡,俊臉充滿狂亂的神情。
「……麥特?」無慮疑惑地輕喃。他不是離開了嗎?
「小姐,請給我你的機票。」輪到她了,櫃檯小姐禮貌地伸出手。
不行!她不能走!
「無慮!」麥特猛然衝過去,緊緊將她鎖在懷裡。「不要走……請你不要走……」
「麥特,你怎麼又回來了?」她有些無措地環住他的肩膀。
「我很抱歉!是我做得不夠好!是我讓你失望了,你才不得不離開我!一切都是我的錯!」麥特痛苦地埋進她的發裡,喉嚨一旦鬆開,字句便像連珠炮般再也停下住。「求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你要我做任何事我都願意!如果你喜歡小孩,我們就生小孩。你喜歡小一點的房子,我們就換小一點的房子。如果你喜歡小鎮生活,那我們一起搬到莫城去。我不一定非留在紐約不可,我相信莫城也會需要一個會計師。求求你,不要離開我。」
「麥特……」
四周的眼光全投向他們,無慮手足無措。
麥特的臉一直埋在她發裡,完全不肯放開她,她只好半推半牽地將他們兩人弄到旁邊去。
「麥特,你聽我說。」她捧起他的臉,無限地溫柔。「你做得很好,一點都沒有讓我失望,我很為你感到驕傲啊。你先冷靜下來。」
麥特沙啞地哽咽道:「無慮,請你不要離開我,我不能沒有你。我怎麼能失去你呢?失去了你,我甚至無法呼吸。我發誓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再犯錯!我不會再看任何女人一眼,我的心裡只有你,永遠只有你。不要離開我……沒有你,我一個人怎麼活下去呢……」
「你可以的。」無慮用力為他打氣。「過去四年你不是也過得好好的嗎?而且發展得比我們以前在一起的時候更好,你只是還不習慣我要離開美國的想法而已,等你回去冷靜下來之後,你就會發現一切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困難的。」
「那不一樣……那不一樣……」麥特沙啞地埋回她頸間。
這四年來,他一直都知道她和他在同一塊土地上!任何時候,任何地點,他想聽聽她的聲音,只要拿起手機撥通那個將兩人串連起來的線路。她一直在他的附近,沒有走遠。
但台灣是不一樣的。
台灣像另一個世界,從此將兩個人切開一片深深的汪洋,他們再也沒有任何關聯。
他知道,一旦她回到台灣,他們就真的結束了。他將永遠失去她!
他無法忍受!他怎麼能失去她呢?少了姜無慮,麥特·布萊斯也不會是一個完整的人了。教他如何沒有她?
「不要離開我,求求你……」
他哭了。無慮從來沒有見他哭過,即使在兩人最艱困、最山窮水盡的時候都沒有。
「麥特,你別這樣……」她有些慌了手腳。
「搭乘×××班機的旅客請趕快完成畫位,飛機再半個小時就要起飛了。」櫃檯小姐提高聲音催促。
「不要!」麥特感覺她要回頭,緊緊扣住她不讓她回望。她不能搭上那班飛機,不能離開他。
無慮的心臟緊貼著他的心臟,一股心酸的感覺溢上胸懷。他竟然在她的眼前崩潰,這樣教她如何能放心地離開他呢?
「麥特,冷靜一點。你想要什麼?我叫若妮來接你好不好?」她柔聲問道。
「我不要若妮!我只要你!我們之間只有我和你,不要離開我!」他模糊地低喊,就是不肯從她發裡抬起頭,也不肯鬆開她。
此刻的JFK機場在他眼中就像惡魔一樣,隨時會將他懷中的寶貝奪走。
無慮看看四周的人,每個人也好奇地衝著他們看。
他的情緒這麼激動,她怎麼放心讓他一個人開車回市區呢?
「好吧,我知道了,我今天不走就是了。」她歎了口氣。
「真的?你不離開我了?」他終於稍稍抬起頭,睫毛被淚水沾濕了。
無慮擦擦他的臉頰輕哄,「嗯,我們先回你的公寓再說。」
麥特的藍眸終於發亮,夾抱著她快速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