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不在,史已禮必須另想他法修補和鎮遠將軍的關係,而史已禮處事素來明快,不會懸宕太久。
因此,在風暴止息之前,她走得越遠越好,這是唯一可以保證她不受傷害的最好辦法。
窗外迷濛地泛起一抹近乎黑色的靛青,看來快天亮了,他倆卻沒有半點睡意。
璇瑩舒適地抱著綺南雁的手臂,背對著他,滿頭烏絲像上好的綢緞掛了一身。綺南雁怕她冷,收攏臂膀讓她完全倚靠在自己胸膛。
「你若堅持現在回去,此事自然會有一番處置。你或許不會死,卻免不了被審訊。鎮遠將軍不是等閒之輩,多的是令你身心俱疲的手段,所以你……」綺南雁煩躁地仰起臉,頓了頓,才澀聲道:「你爹也不樂見吧?」
兩人視線交纏,他顯得陰鬱而緊繃,她卻不禁笑容漾深,滿滿的柔情滿溢。
他愛她,他一定很愛她。那麼為她擔憂,連臉色都白了。
她心頭暖暖的,頓時脹滿了難以言喻的滿足。
若能早些明白他的心意,該有多好啊!
不知他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她的?為什麼喜歡上她?喜歡她哪一點呢?為什麼每每見她,就是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樣子?明明對她好,卻矢口不認,連她逃婚奔向他,他照樣面不改色,要不是楊興岳突然死了,他恐怕就這樣瞞她一輩子了。
這可惡的傢伙,她真想好好罵他,這麼不幹不脆,當什麼男人呢!
「我要回去,南雁……」一時間,她想哭又想笑。
想想她是怎麼被呵護長大的,從以前到現在,她不知給爹娘添過多少麻煩,凡是她闖的禍,總有人飛奔過來為她收拾,她實在幸福過了頭,才會如此嬌縱任性,不知節制,而今算是遭到報應——
「這是人命,不是什麼可以矇混過去的芝麻小事,無論我爹娘怎麼想,我……我該在楊興岳的爹娘跟前磕頭謝罪才對。」
她是她爹娘的心頭肉,楊興岳何嘗不是呢?她雖不愛那個人,卻在他身上看到和自己一模一樣的氣質脾性——他們都是在好人家出生、都是被珍捧在手心裡的天之驕子。他死了,他爹娘該有多痛呢!
「就算他們要我償命,我也不怨。」
事情總要有個解決。璇瑩虛弱地笑笑,說完,心也冷靜下來,感到無比寧靜。
在她最後這段時光,有綺南雁相陪,也得到她夢寐以求的情愛,她已沒有任何遺憾了。
「你打算償命?」綺南雁側著臉,黝黑的眸光霎時變得遙遠。
半晌未語,許久,他才輕聲道:「那我呢?」
在床上勾引他時,都沒替他設想過嗎?哼,果然是嬌縱任性的千金小姐,眼裡只有自己。她回去是個轟轟烈烈、忠孝兩全。那他呢?她究竟將他置於何地?口口聲聲喜歡他,甚至不惜逃婚只求與他私奔,現在卻不想想失去她之後,他將承受何樣的痛苦?
「如果我沒有死,以後什麼都聽你的。」璇瑩眼眶泛紅,雙手用力抱了他一下。「如果我死了,來世,我——」
「算了,」綺南雁後退一步,打斷她的話。「你想走我也沒轍!」什麼來世,那種虛無縹緲的承諾他不需要,早知道這種女人碰不得,算他活該倒霉。
他冷哼一聲,翻身而起,迅速離開昨夜溫存過的床褥,瞬間不見蹤影。
「綺南雁?」璇瑩徒勞地呼喚,心知喚不回,只得找著不整的衣衫,任憑淚意沾濕枕頭。
她明白他想帶她走,走得越遠越好,可這是行不通的。
身上的血跡可以洗去,殺人的印記卻永遠烙印在她腦海。無論走到哪裡,她永遠得不到平靜。既是她闖的禍,本應由她收拾。
孰料天色一亮,綺南雁便把馬兒從屋後拉出來。
璇瑩無力地站在門前,不禁呆住了。她沒料到綺南雁說走就走,她……他們昨夜才……才……難道他都……她低頭咬了咬牙,閉緊了嘴巴。是她自己纏著綺南雁要回家,人家只是順應她的要求而已,再怎麼留戀不捨,終會有這一天啊!
等一切準備妥當,綺南雁躍上馬背,朝她伸出手。
「上來吧!」
「現在就帶我回去?」她驚愕地雙眸圓睜。這麼快?
「你不是趕著送死嗎?」綺南雁嗤了聲。既然她不顧他的感受,執意任性為之,那他也有他的打算。
璇瑩兀自怔愕,他便握住她的手,彎身將她拉上馬背,接著夾緊馬腹,呼喝下山。
「好了,現在我要你原原本本地說清楚,那天你離開客棧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綺南雁正色道。
憑她一個弱質女流,究竟是如何殺死一名慣戰沙場的英年少將?
***
那是個荒謬的失誤。
吉時到了,新娘卻不見人影。她投奔綺南雁的事,不只丫環奶娘知情,秦總管應該也猜得到,由他那兒,不難推敲出她的下落。或許爹娘和楊興岳商議後,決定由他出面,趕在事情鬧大前來抓她回去吧!
她不肯,於是從懷裡掏出防身的小刀,握在胸前。
那時,正是雨勢最大的時候。她還記得他輕蔑的低笑,然後一步步朝她欺近,沒想到接下來,卻在快接近她的時候突然撲向她。她放聲尖叫,只覺得手裡刀子好像刺入什麼,他就往她身上倒下來了。
「就這樣?」綺南雁聳起兩道濃眉。
璇瑩認真地點頭,卻見他眉心越挑越高,甚至翻了翻白眼。
「你在跟我開玩笑?」
「幹嘛?」璇瑩氣憤地捶他胸膛,她可是很認真的!「刀劍無眼嘛!雨那麼大,他或許是被什麼絆著了,或者以為我手裡不是真刀,不管怎樣,他就是硬生生被我刺死了呀!」
「哼哼……」綺南雁越想越是滑稽。
堂堂鎮遠將軍的二公子,戰功顯赫的大將軍,居然因為絆跤在一把小刀上,就這麼死了,說出去怕不笑掉人家大牙?
「不要笑,這有什麼好笑的。」史璇瑩惱火地捶打他,綺南雁還是肩膀一聳一聳的。
這也算曠古絕今的逸聞一樁,可綺南雁眼底卻沒有真正的笑意。楊興岳之死……並不合理,先前怎麼沒注意到呢?他仰頭思索著,這事得跟令狐雅鄘好好說一說,看他有什麼計較。
沿途,他反覆盤問許多細節,及至京城時,天色已近黃昏。
史璇瑩原本的外衣大半都被暴漲溪水沖走了,一直穿著他的袍服,梳著男孩的髮髻,應該不會被人認出。綺南雁簡單為自己改裝一番,便隱密地帶她進城,並將她安頓在一間不起眼的小客棧裡。
「我們不是回來投案嗎?」璇瑩大感不解。
他親暱地捏捏她臉頰,笑說:「這裡的掌櫃是我信任之人,你暫時留在這裡,待會兒他會幫你張羅適合的衣裙,你吃點東西,等我回來。」
「你要上哪兒去?」璇瑩蹙眉。
「我嘛……」綺南雁實在懶得逐一解釋,便隨意回答她。「只是先打聽一下,看看事態鬧到什麼地步了,先別輕舉妄動,乖乖等我回來,嗯?」
瞧他神秘兮兮的,似乎另有計劃,璇瑩只得納悶地點頭,眼巴巴地目送他離去。
客房裡少了他,一時變得清冷。
簡簡單單的床鋪桌椅,一盞油燈左右搖曳,映得滿室昏黃。她摸摸床被,質地不佳的被褥尚稱潔淨,其餘就沒什麼可稱道的了。
「南雁!」伴隨著一陣喳呼,房門突然被撞開,一個妙齡姑娘陡地站在房前,嚇了她一跳。
「他走啦?這麼快——」那年輕姑娘垮下臉,將手裡抱著的衣裙擺到桌上,自言道:「我是掌櫃的女兒,我爹讓我給你送衣服來。」
璇瑩連忙起身稱謝,說道:「他出去打探消息了。」
「你們走就走罷,幹嘛要回來?」這丫頭顯然是個直腸子姑娘,不客氣地噘嘴道:「京城裡風風雨雨,什麼樣的風聲揣測都有,不僅是你,甚至有人傳言楊將軍是綺南雁殺的呢!」
「嘎?」璇瑩一聽,呆愕得說不出話。
***
黑色的身影靜靜盤坐于飛簷一隅,俯視底下的靈堂。時值寅正,兩盞奠字燈籠下,莊嚴的誦聲綿綿不斷。隨著天色漸明,往來走動的人逐漸變多了,靈堂裡不時傳來哀泣。
棺木就在靈堂後頭。
綺南雁雙手抱胸,躊躇良久,始終難以抉擇。
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偷偷潛到靈堂裡,打開棺木,拉起屍身驗屍,事後再偷偷幫他把壽衣穿回去,神不知鬼不覺地悄悄離開。只是如此之舉,日後該如何向楊家人交代呢?對死者不敬,等同於蔑視楊家人。可不開棺嘛,又難以印證他的猜測……
思索間,喪家已開始一天祭奠的儀式。
念誦經文的法師道士、前來悼念的文武官員,紛紛出入靈堂,場面哀傷之至。
鎮遠將軍楊晉之穿著一身素服,木然地立於廊簷下。直至下人來報,才振作起精神,匆匆迎出門去。
原來是令狐雅鄘帶著皇上的恩詔來了,楊晉之率同家人跪接聖旨,隨後便請雅鄘入內到靈堂前焚香致意。
綺南雁不禁立身而起,望向正在和楊晉之交頭接耳的令狐雅鄘。嘖,原本還想去他府邸,沒想到卻在這裡碰頭,這倒省事。
他當機立斷,即刻縱身躍下。
「楊老將軍,晚輩綺南雁拜見——」
他朗聲報上名號,頓時引起一陣騷亂,文武官員驚詫愕然,楊家各部將更是紛紛抽出刀劍,團團將他圍住。雅鄘站在楊晉之身側,展開折扇,只是微微一笑,並不言語。
「你膽量不小。」
楊晉之目光如炬,定睛注視綺南雁,儘管鬚髯花白,滿面風霜,仍是不減其威武。「傳聞我兒是你所殺,並且是你帶走了丞相府的千金。」
綺南雁抱拳回禮,並解釋道:「不是我殺的,客棧裡的掌櫃、小二皆可作證,楊老將軍想必派人詳查過了。」
「史小姐人在何處?」楊晉之問。
「她很安全。」綺南雁一語帶過,直接轉入正題。「晚輩貿然來此,是有幾個疑惑之外,特來請教。」
「請指教。」
「衙門並沒有仵作相驗的紀錄,料想是案情單純,人證俱足,提刑官怕冒犯了楊公子的遺體,因些直接送回府上。不知貴府在幫楊公子更換壽衣裡,可有發現異狀?」
「應當有何發現?」
「楊公子背上,至少該有受到重擊的痕跡或掌印才是。」綺南雁從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