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要和他們一塊兒走,結果才進入秀川,眨眼就不見蹤影。
史璇瑩百無聊賴地坐在濃蔭下的鞦韆,雙手搭著兩邊的繩索發愣,一陣風吹來,吹得滿樹搖曳,裙擺也跟著隨風飛揚——
又熱又煩,這五六月的烈暑,風兒拂在臉上,仍是熱呼呼的。
龍七護送她到小園林,了結差事就走了,臨行前還眉飛色舞說著,和綺南雁約好了去喝酒……幾個大男人一喝,不知要喝到什麼時候呢!
他說會來看她,該不會是騙人的吧?
璇瑩垮著肩膀,眼睛不時往大門口瞟去。
他只說會來,又沒約定時間,這下可得眼巴巴地等多久啊?
「姑娘在等人嗎?」
屋子裡忽地步出一名溫婉少婦,手挽提籃向她走來。
這婦人名喚秋蓉,就住在附近,家裡還有砍柴營生的丈夫及孩子,去年冬天兩人就約好了,等她再度回來時,她會每天過來小園林幫忙煮飯洗衣、整理雜物,做到她離開為止。
璇瑩被她突如其來一問,愣了愣,粉頰頓時熱辣辣的。
是啊,她不但在等人,等的還是個男人,這話教人如何說得出口?
說說回來,她模樣看起來很急切嗎?
「沒……沒什麼,不是重要的人,我只是……想點事情罷了!」說罷,又情難自禁地摸摸臉,揚揚暑氣。
秋蓉朝她淺笑,點頭道:「屋裡已經沒什麼事了,我想回家一趟,晚些時候再來。」
「好,你去吧!」璇瑩立即應允。
望著秋蓉推門離去後,空蕩的小園林只剩她一人。
這兒以前據說是有錢人家公子讀書的地方,那公子考了一回科舉,名落孫山,回家卻抱怨家裡人多,誘惑也多,讀書難以專一,有錢的老爺便在秀川縣郊找了塊僻靜幽雅之地,建造這座小園林供少爺潛心苦讀。三年之後,公子果然高中,才遷離此處。
從此,這裡也慢慢被遺忘了。
小園林連塊門區也沒有,依著秀水溪畔而建,四面白牆包圍著裡間一幢小屋。
小屋當然是費心打造過的,雅致簡約,有書卷氣,與溪水淙淙、鳥鳴啁啾相伴,獨獨不聞人聲。
去年姐姐懷孕時,姐夫遭遇刺客攻擊,險些丟了性命,而後姐夫為了保護姐姐和腹中的胎兒,不得不將她送回秀川老家。
數月後,姐姐在秀川平安產子,她便應了姐夫的請求,來陪伴剛生產完的姐姐。
生平首次離開京城、來到鄉間,她卸下京城裡的繁瑣束縛,心情極是舒暢。正好姐夫老家養有幾匹好馬,她一得空閒,就跨上馬兒隨風呼嘯。
近日,她策馬來到小園林,正好遇上定期來整理的奴僕,一聽說這宅院是空著的,她心頭忽然燃起一簇微弱的希望,於是策馬繞著這座園子轉了一圈又一圈,苦思良久——
她可以逃。
從十五歲及笄開始,她就不停嚷著「不嫁、不嫁」,爹娘姐姐聽了,只當她撒嬌胡鬧、愛使大小姐脾氣,根本沒人認真聽她說話。
她才不是鬧著玩的,是真的不想嫁。
姐姐和自己乃是孿生姐妹,如今姐姐不但嫁了人,連孩子都有了,她知道爹娘正四處為她說親,無論她怎麼說破喉嚨,她絕不可能久留閨中。
沒辦法了,她只得逃,而想順利逃走,就得及早打算才是。
於是,她便請托小園林的打掃奴僕聯繫對方的管事,出了足以買下整座園子的價碼,只需租賃三年。
唯一的條件就是對方必須時時派人整頓打理,切莫荒廢,好方便她隨時過來入住。
一旦爹娘逼她出嫁,她就要逃到這兒藏匿。畢竟秀川離京甚遠,爹娘一定想不到她膽敢跑來這兒,而姐夫家的親族與她關係不密,應該不會聽說她逃婚之事,萬一遭遇什麼急難之事,她也可能厚著臉皮上門求援。
只要小心待在小園林裡,應該不會被發現吧?
不過千算萬算,沒料到緊要關頭竟殺出個綺南雁——
她是走了什麼狗屎運,未免太巧了吧?以前同在京城,一年難得打上幾次照面,怎麼前腳才離開京城,後腳立即被他逮個正著?害她計劃全亂了,萬一他回頭告訴姐姐,她辛苦策劃的一切不就全毀了?
可是,該怎麼塞住他的嘴呢?
綺南雁不像用錢就能打發的傢伙,若對他動之以情,他肯讓步嗎?
如此胡思亂想,及至傍晚,才響起叩門聲。
總算來了啊!
這其間,她早已離開鞦韆,起身回房在窗邊軟榻上睡了好一會兒。眼看黃昏將近,漫天彩霞將滿園花草鋪上一層金粉,她幾乎認命放棄了。
順了順頭髮,她上前拉開厚重的柴門,露出一條細細的門縫。隔著隙縫往外瞧,果見綺南雁單手勾著門環,額頭挨貼著門板,一雙眼斜睨她。
濃濃的酒氣霎時撲鼻而至,她微微蹙眉,又把柴門拉開了些。「你喝了很多嗎?酒味好濃……」她輕聲道。
「嗯。」綺南雁抬起臉,側頭朝她一笑。和龍七喝酒,不把他灌倒是決計脫不了身的,他可是捨命力拼,才能在日落前趕來的。
他唇形偏薄,揚起笑容便露出一排齊整乾淨的齒,頰邊深陷一個又深又圓的酒窩。
璇瑩呼吸略止,冷睇他唇畔的笑意,不悅地抿了抿嘴。
這可惡的討厭鬼,枉費她等了一整天……既然都喝醉了,幹麼還來?他滿身醉意,瞇起的眼幾乎成了一條線,往前兩步,步伐還有些踉蹌。這模樣根本沒法子好好說話,與其如此,何不直接回家睡覺?
他濃眉蹙緊,似乎很難受的模樣,她見狀,情不自禁地後退一步,心頭擰得緊緊的。
該怎麼辦才好?她不曾照顧過喝醉的男人,萬一他醉倒,是該躲開還是不躲?
萬一他就這樣倒了下來……她真是怕了他,自己畢竟是個深閨姑娘,難道要她衣不解帶地照顧他整晚嗎?
「你一個人住在這兒?」綺南雁笑容滿面地瞅著她,見她眸裡似乎蘊著一把火,又氣、又煩、又惱,還咬牙切齒的。她生氣時,著實艷麗得過火,教他不覺避開目光,往她身後探看。「這房子你什麼時候弄來的?去年你姐姐臨盆的時候嗎?看起來不錯啊!」
幽房雅捨,花木扶疏,想不到她連逃家都逃得如此氣派。不愧是丞相府家的二千金,行事作風果然與眾不同。不輸她姐姐。
可惜漂亮的腦袋淨打些歪主意,根本是個混世魔女。
「反正就是租來的,細節用不著你管。」她低哼。
「你真的鐵了心,是吧?」他無可奈何地勾起輕笑。
夕陽餘暉染上她臉龐,在那張精緻姣好的五官上更添一層耀眼光輝——她本來就生得極美,此時此刻,越發令人難以逼視。
綺南雁歎了口氣,這倒提醒他,時辰不早了,孤男寡女,不宜久處。他只是來瞧瞧她住的地方,確認她真的好好的,給自己覓了處安全的住所。
於是,他毫不客氣地繞過她身畔,直接朝院落裡走去。史璇瑩見狀,低呼:「喂,你做什麼?」
綺南雁充耳不聞,頭也不回地往裡走。
「讓我四處瞧瞧有沒有需要留意的地方——」他撇下這麼一句,踏出的步伐卻是顛顛倒倒,跌跌撞撞。
這醉漢到底靠不靠得住啊?
璇瑩默默尾隨他,眼見他扶著欄杆牆壁到處摸索,好不容易轉完整座園子,又進屋查看,出來時,眼簾都快合上了。
「沒丫環伺候,你要如何照顧自己?」
嘖嘖,還有力氣盤問她呢!
璇瑩沒好氣地回道:「我請了一位大娘幫忙打點衣食雜務,生活簡樸些,沒什麼過不了的。」
「那就好。」他點點頭,搖搖晃晃地往大門走去。
「綺南雁,你會幫我保密嗎?」她從他身後喚住他。來都來了,還沒說到正經事呢,這樣就走啦?
「你開玩笑啊?當然不會。」綺南雁背對她,咧開嘴笑。
「你——」可惡!她就知道!
「那你什麼時候回去?」她失望地垮下肩膀。
「唔……可能再過些時日吧!」他偷偷翻了個白眼。
說實話,他自己也是個大男人,押個待嫁閨女上路,終究不大妥當。
雖說這丫頭看來不像是個愛惜名節的姑娘,但很抱歉,他可還愛惜自己的呢!
總之現在人是找著了,不妨就在此地靜待丞相府的人馬趕來,屆時再將她平平安安奉上。
「既然還有些時日,就別那麼快拒絕我嘛!」璇瑩眼巴巴地目送他。都到這個節骨眼上了,她絕不會就此放棄的。
「求求你,我是真的不想嫁,以我的性子,嫁人只有受苦而已,而你——」
氣死人!綺南雁根本聽若未聞,絲毫沒有緩下腳步的意思。她焦急地扭緊了雙手,卻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綺南雁跨出大門,才回頭叮嚀:「我要走了,記得把門關好。」
「綺南雁,那這樣好了——」她退而求其次,先央求他。「若有人問起你,你可以不必撒謊,但若無人聞問,你也別聲張,這總行了吧?」
綺南雁聞言掏掏耳朵,回眸瞇她一眼,不發一語。
「不行嗎?拜託嘛……」璇瑩睜著水汪汪的大眼,滿臉哀求地睇著他。
綺南雁仰起頭,喉嚨深處吐出沉重的歎息。
瞧他不像答應,她好不氣餒。到底是什麼意思嘛!她都這樣求他了,他還是不為所動嗎?
「可惡的傢伙!討厭鬼!」她跺跺腳,似嬌似嗔地咒罵。
綺南雁臉上的笑意忽然濃了,注視她的眼眸驟然生出溫柔。「你孤身一個,晚上小心點,把門關好,注意安全,嗯?」說完,便伸手替她把門帶上,側耳聽見門閂橫木掛上的聲音,才轉頭離去。
如果……他是說如果,如果他不是受人囑托,看在大家認識一場的分上,也許……他真的會幫她吧!
綺南雁無奈地搖頭。可惜他已經應承了她姐姐,絕不可能改變心意。
柴門外,滾滾夕陽正好在他眼前隱沒。天與地,瞬間便失色,覆上一層陰暗。
綺南雁往前數步,看看四周天色,腳步一頓,又不走了。
***
清晨,微涼。
「史姑娘,您醒了嗎?」
門外有人呼喚,認出是秋蓉的聲音,璇瑩披起一件輕薄的斗篷走出臥室,步下台階,穿過曲折的石子甬道來開門。
「這麼早就來,家裡都打點好了?孩子也吃過飯了?」她訝然問,天色才剛亮?
當初僱請秋蓉時,就知道她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因此她只要求她一天抽點時間過來打掃洗衣,煮些簡單的飯菜,做完就可以離開,不需匆忙。
秋蓉微微一笑,點頭道:「我沒關係,孩子們都醒了,可以互相照顧的。」
「那你自己拿主意吧,我這裡沒什麼特別的急事,不勉強就好。」說完,她正要轉身進屋,卻見秋蓉眼睛頻頻瞥向外頭,似乎有事。
「怎麼了?」璇瑩好奇問。
秋蓉側臉轉向一邊示意。「瞧,外頭有人睡著呢!」
什麼?有人睡著?睡哪兒?
她探頭往外看,果然有個人睡在大門台階旁,高大的身軀倚靠白牆,雙腿盤坐,頭顱低垂,髮髻亂垂遮住了相貌,右手還緊握著一柄長劍。
「真是……」璇瑩不禁發出歎息,三兩步走下台階,站到這「龐然大物」跟前。這是怎麼回事?昨兒明明看他能說、能笑、勉強還能走的,沒醉得那麼厲害啊,為啥不回家睡,偏要倒在這兒?幸好是夏天,要不可凍死人了。
「是姑娘認識的啊?」秋蓉見她又是蹙眉又是瞪眼,嘴巴張了又合,凝立半晌,卻說不出話來,不禁莞爾。
璇瑩總算回過神,抬頭對秋蓉道:「麻煩你幫他煮碗湯什麼的,他昨天喝多了。」
「要先抬他進來嗎?」秋蓉瞥了地上男人一眼。
「不用不用,沒瞧他那麼大個兒,誰抬得動呢?」璇瑩搖搖頭,兩人目光相接便噗哧笑了。秋蓉點頭道:「那好吧,我先進去了。」
璇瑩到綺南雁身邊蹲下來,伸手輕推他肩頭。「綺南雁,醒醒啊!」
連推好幾下,綺南雁總算有了反應——只見他極緩極慢地抬起臉,微瞇的眼睛迷迷濛濛地望向她,活像惹人憐愛的小狗。
她看他連眨好幾次眼,接著忽然濃眉一舒,朝她咧開嘴角,彎起一抹燦笑。
「早啊,這麼巧。」
璇瑩掩唇輕笑,笑彎了眼。「巧你個頭,幹嘛睡在我家門口啊?」
不知好歹的丫頭,枉費他有家不歸,權充她的便宜護院。綺南雁瞧她一眼,笑而未答,抬起頭,扭動脖子。
「脖子好硬……」他喃喃自語。
那是當然,誰要他席地而睡!早知道他醉得那麼厲害,她自然會收留他……
璇瑩默默瞅著他。他這人啊,滿身風塵,頭髮也亂得可以,新生的鬍髭爬滿臉頰,可當晨光映照在那張慵懶的俊顏上,卻又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好看,讓他渾身看起來野性又狂放。她很難不注意他側邊臉頰的線條,稜角剛毅的下頷,薄唇帶笑的形狀……呃,嗯……
「快進來吧,我請人幫你煮了湯。」她猛然回過神,起身,別開目光。
「呵呵,那怎麼好意思?」綺南雁拄著長劍,一躍而起。
璇瑩正打算轉身回屋裡去,聽他這麼說,又回眸淺笑。「你願意的話,可以報答我啊!」
「嗯?」綺南雁一愣。
這時,她已一溜煙地消失在門後了。
璇瑩原本是在屋裡用飯,因突然多了他這「不速之客」,只好把飯食挪到花園小亭裡。秋蓉為他們煮了鍋肉湯,另外是兩碗清粥配上兩碟醬菜。
璇瑩拿起筷子便吃,綺南雁與她同桌而坐,面對如此簡單的菜餚,十分意外。
「光這點東西,你吃得慣?」
「我從不挑食。」璇瑩含著筷子,朝他笑彎起眼角。「我和我姐姐不一樣,她懂養生、懂煮食,吃穿各方面都算講究,可我素來貪懶慣了,人家給我什麼,我就吃什麼。」
「是嗎?」綺南雁蹺起一條腿。
跟他想的不大一樣,還以為嬌滴滴的大小姐難伺候,想不到她還有隨和體貼的一面。
「給什麼吃什麼,不覺得委屈?」他試問。
「怎麼會?」璇瑩順順胸前的髮絲,自信地揚起下頷,傲然道:「我在家可是很受寵的,能進到我嘴裡,不用問肯定都是好東西。」
好!果然是他熟識的二小姐!
綺南雁唇角上揚,端起肉湯往嘴裡送。璇瑩不再多言,低頭品嚐自己的清粥,細嚼慢咽,文雅秀氣,和他完全是對比。
連吃相都那麼賞心悅目……
綺南雁暗歎,無論她行事風評如何,千金小姐的氣韻到底難以掩藏。如她這般纖細的小姑娘,到底從何生出那樣不凡的膽識?先是為姐代嫁,現又密謀逃婚,難道說,是因為她久居深閨,不知人心險惡?
她實在太莽撞了,單看她此刻秀麗溫文的模樣,誰瞧得出骨子裡竟是個叛逆大膽的女子,往後誰要娶了她,可要為她折壽好些年了……
心頭不期然地掠過一絲悵然,澀澀苦苦的,彷彿無意間咬下一口黃連。
綺南雁驀地一驚,趕緊調開目光,不在她身上多做逗留——要不了多久,她馬上就要成親了,在她平安回家之前,他得好好保護她周全。除此之外,他不該多想什麼,也絕對不能想。
思量至此,肉湯的滋味頓時減了三分,綺南雁索性放下湯碗,起身準備告辭。
白日有秋蓉姑娘在此,還算有個照應。他還有別的事,速去速返,應不妨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