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瑩送他到屋外,走下台階,仰起秀臉,微風揚起一縷髮絲。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望著他,殷殷凝睇。
往後這段時日,他們該有機會經常見面吧?看在姐姐面子上,他不會對她不聞不問吧?
「你離開秀川前,會來告訴我吧?」
「告訴你,好讓你逃得遠遠的?」綺南雁瞇起眼。
又綿又軟的嗓音,簡直酥人心骨,嘖嘖,這麼跟男人說話,會要人命的……她是故意的嗎?
璇瑩咬了咬嘴唇,輕聲道:「或者你答應幫我保密,我就不會離開了。」
這麼想是有些不知羞,但,她期盼他常來,希望時常見到他,只要見面次數越多,她就越有機會拉攏他。若他始終不答應,那麼只要他動身離開此地,她就得馬上逃,逃得遠遠的。
不宜再多說什麼,綺南雁揚手一揮,趕緊離開。
***
既然回到老家,回來和娘親坐下來吃頓飯,是身為人子的本分。可惜他此行算是任務在身,凡事仍須以史璇瑩的安危為先。
簡單和娘親說明前因後果,回房換上一套潔淨衣衫後,綺南雁便向母親告辭,往小園趕去。
再過不久送她離開,他便可好好陪伴母親數日,於此之前,還是小心慎重才是。
不料他才離開一會兒,她居然馬上不見蹤影。
「她沒說上哪兒了?」綺南雁心頭一涼。
「只說出去散散心,沿著山徑,一直往裡頭去了。」秋蓉站在門前,伸手指向碧綠蒼翠的山路盡頭。遠處濃綠枝頭隨風搖曳,發出一陣嘩啦聲響,彷彿小丫頭淘氣的笑聲。
綺南雁臉色略沉,向秋蓉道了謝,便沿著山路跑去。
這裡屬秀川縣郊,小園林本就刻意建在人煙稀少處,沿著山路而去,只有一片蓊鬱山林,和一條依傍著秀水溪、綿延崎嶇的險徑。
她腦子到底都裝些什麼?嫌自己身上麻煩不夠多?
他頭好疼,脖子好酸。綺南雁仰天大歎,媽的,真想抓她回來痛扁一頓!她怎麼就不能好好待著呢?
史璇瑩很喜歡這地方。
去年冬天,她曾策馬走過這片僻靜的山徑,深深為眼前的美景吸引。如今再回到此處,季節更迭,皚皚白雪變成鬱鬱青山,不同風情,卻是同樣引人入勝,反正她手邊沒別的事做,不如趁此機會好好遊覽一番。
送走了綺南雁,她便獨自往山徑而去,悠閒走在深林中,腳下傳來踩踏落葉沙沙之聲,極是動聽,她一路走、一路微笑,心情極是舒暢。
以後姐姐、姐夫老了,加上小姑獨處的她,如果他們三個能一塊兒搬來秀川養老,那該多好啊!
正想著,身後一群鳥兒突然受驚而起,拍翅飛過身前的林梢,她回頭,順著騷動看去,發現來的竟然是綺南雁。
「剛剛……你不是走了?」她驚訝得張口結舌。他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你只有一個人。」綺南雁蹙著眉頭。
她偏頭斜睇。「又如何?」
綺南雁緊盯著她的臉,忍下一陣歎息,澀澀地道:「不安全。」
呵,他關心她嗎?為何關心她呢?
璇瑩不禁笑開懷,清澈的杏眼瞇起,黑眸宛若流光。唉喲唉喲,她是怎麼搞的,心臟像要炸開似的,到底窮開心什麼呀!
「既然跟來了,幹嘛又走得遠遠的,不能靠近些?」她笑問。
「不恰當。」綺南雁反而後退。
「你真奇怪。」璇瑩朝他扮了個鬼臉。
平常看他不像這麼拘謹的人呀!姐姐大婚那晚,他不但對她嘻皮笑臉的,甚至還剝光了她身上的嫁衣,緊緊抱著她……過往的景象不經意地飄過腦海,她臉頰忽然紅透了,渾身熱呼呼的……
真難為情,她匆匆低下頭,結果一閃神,腳下陡然一滑。
「啊——」她驚叫。
突然有人在她背後輕輕一推,然後,一把劍柄突然斜斜插入她手中。
她本能握緊,讓自己穩下來。幸好沒摔著,沒有在他跟前丟臉。
「多虧你了。」她回眸微笑,牢牢握著那把劍柄,不放手。
綺南雁無可奈何,只好任她拖著。
這是從她姐姐大婚那晚之後,他和她之間最短的距離。
綺南雁感覺自己呼吸有些紊亂,鼻尖傳來的香氣,不知是來自她身上,還是山間不知名的花香——他寧可相信是後者——那氣味讓他有些焦躁,有些緊張,甚至有些暈了,只好竭盡所能筆直平視前方的山路,確保神智清醒。
她似乎沒受什麼影響——雖然沒看著她,但她愉悅自在的笑聲、輕快的步伐,及嘰嘰喳喳的話語,都在顯示她並未如他那般不適。
為什麼,他會感到胸口窒悶呢?
沒來得及細想,瀑布傾瀉而下的聲響便轉移了他的注意。
水流嘩啦啦地厲聲怒吼,經年累月地蝕出一大片深潭,光聽那聲音,便已渾身清涼。璇瑩大喜,快步走上前,岸邊散佈各種大小的鵝卵石,她踩過一塊又一塊石子,想到潭邊洗把臉。
「小心點,別過去了。」劍柄一頓,扯住她步伐,她回頭看,綺南雁不贊同地聚攏眉心。
「為什麼?」她睜著杏眼。
天氣好熱,他不想過去洗洗手、拍拍臉頰嗎?
「那水看起來靜,其實有暗流。」
「你怎麼知道?」
「這裡是我家鄉。」綺南雁拉下臉。「我小時候曾在這裡溺水。」
「是嗎?」璇瑩衝著他笑笑,然後放開劍柄。
他跟來是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照顧她?既然身邊有他,她還怕出什麼差錯?
綺南雁見狀,翻了翻白眼,俊臉又露出煩躁不耐,卻只能硬著頭皮跟在她後頭。
可最後,他不但坐下來洗臉,連上身衣服也潑濕了,還回頭朝她不在乎地撇撇嘴,臉上寫著:反正涼快嘛!
璇瑩笑吟吟地蹲坐在一塊鵝卵石上看著他。
她倒沒這麼大膽子,敢在男人面前解鞋洗腳或是濡濕衣裙什麼的,頂多從懷裡拿出一方手絹,打濕後拍拍臉頰罷了。
綺南雁見她如此「端莊」,不禁鬆了口氣 。
璇瑩嗤地一笑,仔細打量著他,一會兒,突然皺眉。「綺南雁,你話好像變少了耶,我看過你和我姐夫說話,可不是這樣子的。」
綺南雁抬頭橫她一眼,意思好像是——跟你這種不懂事的小姑娘,有什麼好聊的?
不回答?呵。她笑了笑,也不勉強。
綺南雁起身,道:「走太遠了,該回頭了吧?」
「不要。」她跟著起身,頑皮地揚起臉蛋,笑說:「我又沒請你來,你想走就走吧!」誰教他這麼神神秘秘不幹不脆,她偏不想乖乖順他的意。
她可沒再抓著他的劍柄了,幹嘛不走?
但他確實沒有丟下她。
她時時回頭,確定他始終跟著,那滋味……哎呀,她也不會形容,好像全身輕飄飄的,既緊張又興奮,心跳得很快,然後……覺得自己是這世上最安全的女人,呵。
回程時,她忍不住問:「綺南雁,咱們是朋友吧?」
「嘎?」
綺南雁一雙濃眉揚起,好半天才擠出一絲古怪的笑。
「你愛怎麼想,我管不著。」
「好吧,那我要開始『想』嘍……」她偏頭支著手臂,一臉深思的模樣。
綺南雁瞪著她,想看她玩什麼把戲。
「我想咱們倆……是朋友,絕對是朋友。」毫無疑問,不是嗎?
她故意笑著探身挽住手臂,往他耳邊柔聲吐息。「所以,你可不能出賣我喔!」
綺南雁臉色一凝,瞥了她一眼。
他明白她有心拉攏自己,甚至故意用江湖人慣常掛在嘴裡的詞,只是……她口氣如此曖昧,倘若今天在她身邊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名男子,她也會如此嗎?
此刻她一雙柔荑還擱在自己臂膀上,耳邊的細語彷彿仍留著幾許芬芳,教他有些心神不寧,分不清她這舉動究竟出自何意?或許是向爹娘撒嬌耍賴慣了,便把這伎倆用在他身上,或許她也不知道自己釋放了多少魅惑,但……
綺南雁沉下臉,不動聲色地拉開距離。
那丫頭可以不懂事,自己卻不可失了分寸。她出於無知的天真之舉,他絕不能隨之起舞。
他長吁了一口氣,別過頭,舉步向前。
***
也許是暑氣太盛,夜深時,璇瑩依然輾轉難眠,忍不住起身。
她推開紗賬,走到屏風後,將略有汗意的衣衫卸下,並換了件細滑冰涼的羅絹,來到窗邊的軟榻上,憑欄倚臥。
月光皎明,照得庭園中花草迷濛如夢。她瞥了眼,懶懶地合上眼眸,腦海便浮現一道頎長壯碩的身影——綺南雁。
他有一頭頹廢亂髮,一雙怒時聚攏、笑時飛揚的濃眉,總是一副莫可奈何的模樣,遠遠地、靜靜地睨著她。
自從來到小園林,無論何時何地,他總在她身旁,說是不放心她一個人,怕不安全……
只有這樣而已?
他會如她所願嗎?她思忖著,輕輕吐息,又睜開雙眼。
他現在在做什麼?已經睡了嗎?
她心思浮動,翻身離開軟榻,索性走進花園散步。薰風拂面,她走到垂吊著鞦韆的樹下,坐下來,輕輕搖晃鞦韆。
深夜裡,一股被人注視的感受油然而生。
是錯覺嗎?她忽然察覺樹枝不尋常的顫動,循聲張望——
然後,她便在樹梢葉影間,與他四目相對。
綺南雁……
她微微張口,卻不能呼吸,心房一瞬間烘熱,暖意流遍四肢。
他怎麼還沒走?好端端的家不回,要窩在高牆外的老樹上?
難道,他每天每晚都睡在那兒?該不會,他其實從沒離開過她……
綺南雁深深看她一眼,便轉頭枕向手臂另一面,明知自己已被發現,但似乎不想跟她說話。
璇瑩莫名地臉頰發燙,幾番欲開口,又找不到什麼合適的話題。他平時就絕少主動和她攀談,夜深人靜時,男女之間自然更多顧忌……
還是去睡吧!她順順頭髮,只得默默回到房裡,把門帶上。
隔著漏窗,仍能看見他隱蔽的身影。
她歎了口氣,倒回床上,皓腕支著臉頰。熱啊,身子不知怎麼,無端湧起異樣,肌膚熱燙燙,四肢軟綿綿,渾身乏力。
她禁不住隔窗再瞇他一眼。夜深沉,風輕暖,枝頭搖,不知他安眠否?
她睜著眼睛。人不寐,輾轉思,伏枕難,再這樣下去,恐怕要失眠到天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