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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大不婚 第3章(1) 作者:蘇曼茵

  思潮起伏,終究抵不過倦意來襲。

   璇瑩沉沉睡著了。臥榻外的天色隨著時刻,從朦朧幽深的月光轉至深邃靛紫,再逐次轉為淡藍。

   她作了個奇怪的夢,夢裡的她策著馬,背後有個人攬抱著她,粗壯的手臂橫過她腰際,一手拉著韁繩,另一隻手掌停在她腰間。眼前是條綿延無盡的道路,那條路看不到終點,亦不知盡頭在何處。她仰頭倚靠男人的胸膛,心寧意定,一點也不覺得害怕。

   「二小姐!」耳邊忽然傳來呼喚。「史姑娘!」

   熟悉的男聲令她眼皮微顫,接著有人按住她肩頭,試圖叫醒她。「史璇瑩,快醒醒!」

   史璇瑩緩緩掀開眼皮,瞇眼瞧著床畔的男人,唇角不覺漾開。

   「你好大膽,竟敢闖進我的閨房……」她半嗔半罵,手裡還抱著被褥,懶懶的,不想起來。

   哼,也不想想他的身份,他可是男人啊!

   就憑他倆的關係,可以隨意出入她香閨嗎?若換成別人,她早就不知惱火成什麼樣了……這粗魯的莽漢!

   綺南雁居高臨下,一臉嚴肅地望著她。

   「快起來,大夥兒都在等你。」

   「嘎?」什麼大夥兒。

   璇瑩秀眉一挑,立刻翻坐起來,茫然凝視他幽深的眼眸。

   「什麼意思?」她喃喃說著,不祥的預感忽地排山倒海而來。

   綺南雁神色淡漠地後退,轉身離開。

   璇瑩目送他的身影直至消失,心沒來由地亂跳一通,怎……怎麼回事?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好像有個模糊不清的念頭逐漸成形,她搖搖頭,連忙甩去她最不願面對的猜想,可一想到綺南雁離去的神情……她五臟六腑不禁又緊揪在一起。

   不——她趕快起身走到窗邊,窗外,秋蓉挽著提籃,正和秦總管說話。他們注意到她,秦總管朝她作了一揖,如慈藹的長輩般向她微笑。「二小姐,我來接您回去。」

   璇瑩腦中倏地一片空白。

   慢慢地,不知過了多久,璇瑩終於回過神,緩緩伸手摸摸自己的臉。

   此時此刻,她臉色一定很難看吧?

   秋蓉不知所措地看著她又望向綺南雁,綺南雁揮手朝她示意,兩人便走向大門。

   綺南雁出賣她!

   璇瑩閉上眼眸,咬了咬牙,接著長長吐口氣——

   她不應該意外才對,他從一開始就拒絕為她保密……打從一開始……一開始……連串記憶排山倒海而來,他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出賣她的?

   她忍不住回想,從她抵達秀川到現在,約莫十幾天,恰恰足夠龍七返回京城,再從京城派人過來。也就是說,綺南雁從抵達秀川的第一天,就拜託龍七把消息傳回去了。

   這段時間,綺南雁幾乎寸步不離守在她身邊……一幕幕畫面紛紛湧上,他警戒保護的姿勢,無可奈何的目光,拘謹疏離的言語,無時無刻關注她的一舉一動……

   原來,他只是盡責地看守她罷了,只是執行一樁麻煩的小任務。

   而她卻……

   她緩緩合上眼眸,等待鼻頭的酸澀逐漸褪去。她不願再回想,然而,粉頰卻控制不住發熱滾燙,她頭暈目眩,又羞又氣,恨不得一頭撞死——

   傻子!蠢蛋!真是蠢得可以!

   人家一聲不吭地站在旁邊算計她,她竟還大發癡癲地作著女兒春夢,三不五時纏著他笑,逗著他玩,還以為……還以為……

   老天,她究竟怎麼了?到底在想什麼啊!

   整個人軟綿綿地使不上力,她茫然伸出手,好不容易勾到一張扶椅,便挨著它緩緩坐下。

   一切彷彿靜止,她身子不動,過了許久,綺南雁再度走進房裡,看著她麻木虛脫的模樣,張了張口,喉嚨緊到彷彿窒息。

   「需要的物品,馬車裡都備妥了,只要你人上車就好。」他朝她走近,低頭望著她醒來後披垂肩頭,往下散落的長髮,一縷幽微的光線透過窗戶照在她發上,烏烏亮亮的,看起來又輕又軟。

   手心驀地竄過一陣刺痛,他幾乎要朝她伸手,最後卻是緊捏成拳。

   「要讓丫環進來替你梳頭嗎?」他試問。

   史璇瑩緩緩揚起臉,清透的臉龐蒼白如雪。「我竟然那麼相信你……」她仔細打量他,彷彿不認得他——她原以為是朋友的人,其實不是,全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妄想。既然她妄想的關係並不存在,那麼,他也只是不相干的陌生人罷了!

   「我沒要你相信。」綺南雁只得逼著自己迎向她。

   璇瑩動了動唇瓣,想開口說什麼,最後,還是作罷。她苦澀地笑笑,心想,是啊,反正自己就是大傻瓜!他真好心,又提醒她一遍。

   「在客棧的時候,我們不是偶遇吧?」她忽問。

   現在回想起來,人世間似乎不大可能存在什麼奇妙特殊的緣分。

   「你追蹤我?」她瞧著這個好陌生的男人。是誰派他來的?

   綺南雁蹙眉盯著她,只道:「我的任務是要把你平安帶回去,而你絕不可能逃出我的手掌心,所以,你乖乖認命吧。」

   「可我不想看到你——」

   史璇瑩眸光忽然轉為冷淡。「既然我爹的人馬來了,拜託你別再出現。」這段時日她已經受夠了,這輩子最好,永遠別再遇上這傢伙。「當我求你,再也不要跟著我,行嗎?」

   綺南雁聞言,抬起下頷,最後一次深深凝視她,靜默了好一會兒。

   「遵命,二小姐。」他允諾,轉身離開。

   小園林外,還有大批人馬等著伺候她回家,她已不再需要他保護。既然她認為他出賣了她,那……那就算是吧!

   儘管以長遠來看,他認為這並不是出賣,他所作所為是為了她好,對自己沒有半點好處。現在的她,太年輕太任性,不知自己在做什麼,再過幾年,她兒女成群,過著幸福日子,屆時,她自會感謝他,即便,他也沒想要她些許的感激……

   這位大膽麻煩的二小姐,再過一個多月就要出嫁,從今往後,她是死是活真永遠與他無關。很好,很好……

   秦總管見他從房間裡出來,腳步飛快,像要趕著去哪兒似的,不禁好奇地迎上前。「綺爺,您不跟我們一道回去嗎?」

   「你好好照顧她吧!」綺南雁揚揚手。

   既然任務已了,自然也沒什麼好留戀。他的馬停在門外,他從僕役手中接過韁繩,策馬離去。

   先到市集裡打五斤燒酒,再買半隻肥鵝,他一年難得回秀川幾天,卻幾乎不曾陪伴在母親身旁。

   沒關係,現在行孝也不晚,他就留在秀川住一陣子吧!

   她什麼時候嫁人?他皺眉細想,她姐姐好像沒特別交代是哪一天,反正差不多就這一、兩個月內……他乾脆在家住上三個月好了。

   想到這兒,馬兒漸走漸緩,他也忘了催促。真是莫名其妙,他高興啥時候回京城就啥時回京,幹嘛非要避開那丫頭的婚禮?就算回去了,她也不會發喜帖給他,請他喝喜酒啊……

   喜酒、喜酒……他忽然憶起,他看過史璇瑩穿婚袍的模樣。

   就在她異想天開、代替姐姐出嫁的那天。那天,他壞了她好事,扛著她離開新房,而她瞪他的憤怒模樣像恨不得把他吃了。

   那雙蘊著火焰的眼眸,至今還清清楚楚地烙印在他腦海裡。

   從那之後,他不太有機會見到她,偶爾遇上她的孿生姐姐時,他內心深處總會莫名湧起一股自厭與自慚……他怎麼能、怎麼能敢癡癡看著好友的妻子,內心記掛著另一個和她相同面容的姑娘,那再怎麼說也高攀不上的鳳凰。

   他只是個浪子、武夫,因令孤雅鄘而逐漸和史璇瑩熟稔之後,他更確信自己配不上。就算他應允某些人的期許,從此不做江湖遊人,還是無法匹配她們姐妹那樣精雕細刻的玉人兒。

   史璇瑩,對他而言,是苦的。

   偶爾她的身影浮上心頭,似乎便讓他嘗到一絲淡淡的苦澀味。

   他回過神,才發現自己一直待在馬背上。他失笑,扯動韁繩緩緩往老家前進。

   父親亡故後,他問過母親,願不願意隨他遷到京城裡,卻被母親一口回絕。

   「我留在這兒,你爹爹那塊地才有人照顧。」母親癡情地說。幸而一家三口都是武人,他娘身體也還硬朗得很。

   接近家門時,他跳下馬匹,牽著它繞過籬笆,把馬兒繫在後園的馬廄裡。他娘聞聲,抱著一籃菜從廚房裡探出頭來。

   「你回來啦?」

   「娘——」

   「幫我把曬竿上的衣服收拾起來,我在煮飯。」

   「是。」

   綺南雁先把燒酒、肥鵝拿到桌上放著,接著把衣服收進來,放入房間的櫃裡。

   他娘是個沉默不多話的女人,晚間母子倆一塊兒吃飯,即使許久沒見了,飯桌上還是一派靜默。

   以往這種時候,綺南雁總是逕自打開話匣,一股腦兒說個沒完,恨不得把京城裡所有有趣好玩的事統統挖出來獻寶似的。可這回,他娘挾了塊肉到他碗裡,反倒率先開口。「你要照顧的那位姑娘呢?」

   「她回去了。」綺南雁含糊地交代過去,停下筷子,給自己倒了一大碗酒。

   他娘頷首溫言道:「你辛苦了,今晚好好睡一覺吧!」

   「好。」綺南雁沒說什麼,滿滿一碗燒酒,轉眼就空了。

   他今晚酒興特別好。收拾完碗筷,他娘又體貼地張羅幾樣下酒小菜,送到兒子身邊,這才回房睡覺。

   綺南雁坐在門前台階上。夜風沁涼,明月如霜,他倚靠身後的門柱,抬頭望著那抹忽隱忽現的月。

   不知她今晚睡得好嗎?是睡在馬車上,還是找了客棧投宿?

   腦海翻騰著連日來的畫面,在小園林的夜裡,她總是難耐盛夏的暑氣,每每睡到半夜,便離開床褥起身,迷迷糊糊地推開窗子,仰臥在憑欄旁的軟榻上酣睡。然而即便如此,她再度熟睡後,額頭上、頸際間,仍是佈滿細小汗珠。

   他常遠遠看著她,強自捺下偷偷翻牆到她身邊的衝動——無論再怎麼心疼,也不該由他來拭去那些晶瑩的汗水。

   她即將為人婦,而他,只是個……不相干的男人罷了。

   太接近她,不妥當。

   夜風中,忽有馬蹄聲遠遠而來,綺南雁濃眉一緊,警覺地瞥向身邊的長劍。聽這聲音,難道是衝著他來的?

   「綺少爺——綺少爺——」馬背上的人遠遠看見他從台階上起身,便張嘴呼喊道:「我家二小姐又不見了!」

   「不見了?什麼意思?」綺南雁聞言愕然。

   「她……又逃了……」僕役從馬背上滑下來,喘息說道。

   「又逃了?」去他媽的!這膽大包天的小妮子!

   綺南雁忍不住仰天暗咒。只怪自己警覺性太低,怎沒想到她一早氣呼呼地把他支開,或許就是留下這一手?

   綺南雁強壓下心頭紛亂,問道:「是什麼時候、怎麼發生的?說仔細點——」

   僕役大口喘息,一邊指手畫腳地說明——

   這天晌午,他們一行人走到客棧準備休息吃飯,要請二小姐下車時,她卻說自己不願拋頭露面,反正只是吃飯不會久留,派人送吃食上車就好。

   等他們一個個進去用餐時,她故意指派留守的丫頭和車伕幫她跑腿,自己再偷溜下車,買通路邊的女乞,要她換上自己的衣服,頂替她睡在車轎裡。

   丫頭拿著吃食回來,也不知道車裡換了人,那女乞悶不吭聲接過盤子便在車裡吃了,吃完再把空盤丟出來。丫頭怕她心情不好,只站在車外伺候,也不敢多問什麼。酒足飯飽後,一行人便上路了,直到晚上請她進客棧投宿,才發現二小姐早就跑了——

   綺南雁聽了一半,已轉身大步走往馬廄。

   僕役跟在他身後,邊走邊說:「咱們快馬追回客棧,有人看見二小姐穿著丫環的裝束,買下馬匹跑了,不知往什麼方向。管事的叫我來通報,大夥兒現在正分頭去找。」

   「那客棧叫什麼名字?」

   「叫做朝興客棧,位置是在……」

   「行了,我知道了。」他解下韁繩,身手俐落地躍上馬背。「我若找到她,自會跟你們聯繫。」

   說罷,一夾馬腹,便飛馳而去。

   ***

   看來天快亮了,馬兒每走幾步,便聽見附近農舍的雞鳴。

   史璇瑩抬頭看看靛藍的天空,忽然一陣暈眩,險些從馬背上跌下來。

   好累,好想睡啊……

   她使勁揉揉眼,認命地繼續往前。從昨天晌午走到傍晚,只停下來吃了碗麵,又從晚上走到天明……逃了這麼遠,應該夠了吧?現在可以停下來睡一覺了吧?只要再往前一點點,找問客棧投宿就好,她得撐下去。

   她的肩膀還有腰、整個背部和大腿,總之全身上下酸疼得要命,眼睛幾乎睜不開,簡直快累死了。

   都怪綺南雁那混蛋,她好端端地住在小園林裡,到底妨礙他什麼?為什麼老跟她過不去呢?

   假若她累壞了病倒了,不幸客死異鄉,日後化為冤魂,第一個就要找他報仇!

   綺、南、雁!這壞胚!混蛋!

   如此一路咒罵,她一邊拖著嬌弱的身子往前走,過不多時,天色逐漸大亮,總算找著一間客棧,要了客房,撲到床上倒頭便睡。

   她一輩子不曾如此奔波折騰,現下好像只剩半條命,又累又餓,卻連張口吃飯的力氣也沒有。

   唉,睡吧,是死是活,等睡醒了再來盤算——

   不料這一倒下來,當真是體力耗盡,她昏昏沉沉,幾次張開眼睛又逐漸合上,整個人虛脫乏力,彷彿永遠醒不過來似的……

   一塊冰涼的毛巾覆蓋上她額頭,她舒服地吁了口氣。

   那毛巾,是誰幫她放上去的?

   她努力睜開眼,嘴裡輕輕飄出一陣歎息。

   「又是你……」綺南雁啊,真是她命中的魔星。

   綺南雁撥開她額頭上的亂髮,極為溫柔,「別動,你發燒了。」

   「怎麼找到我的?」她彎起唇角,露出苦笑。

   「連你都找不到,那乾脆別混了。」他沉聲道。

   「呃,說得也是……」這就叫做自不量力、自討苦吃!

   她緩緩合上眼眸,只覺得累。

   「你休息吧,什麼都別想,我去替你抓藥。」

   他的聲音在她耳邊迴盪著,低沉厚實,好聽得要命。

   她還以為自己會死,結果,他就來了……她的仇家,她的魔星,她的救命恩人,她的……唉,她不覺歎了口氣,眼角滴出幾滴溫熱的淚水。

   好吧,至少她絕對不會客死異鄉了。

   心頭莫名生出一股暖意,她暗罵了自己一聲「沒出息」,便沉沉睡去。

   召喚她從睡夢中甦醒過來的,是一股恐怖的藥草味。濃郁的苦味鑽入鼻間,教人一聞就皺眉,她眼皮動了動,悄悄翻過身去。

   綺南雁哭笑不得地看著她,把湯藥擱在桌上。

   「起來喝藥吧!」他隔著薄毯搖晃她肩頭,沒好氣地命令。「快起來,我知道你醒了,少跟我裝蒜!」

   「唔……我不喝……」她跟他耍賴,嬌嬌軟軟的嗓音還帶著點鼻音,催魂奪魄似的,一聽就知是她慣使的把戲。

   「不行,你身子很虛弱。」綺南雁不為所動。

   「喔……人家不要嘛!我只是累了,睡一覺就好啊!」她仍然背著他,躲在被窩裡哀哀懇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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