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繚綾大哥?」
紀繚綾穩穩接抱住自天而降的新科進士,春風般笑道:「真是千鈞一髮呢,小雪。」溫柔地,他問:「站得住麼?我放你下地。」
冉小雪點點頭,讓紀繚綾扶著她站穩,這才發現四周不知什麼時候竟然聚集了許多方才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逝的臉孔。
一群冉氏,以及,尉蘭。他們將墜馬的冉小雪團團包圍住。
「大家……怎麼在這兒?」
換下官服,穿著尋常服飾的冉驚蟄驚魂剛定,瞪著冉小雪道:「你發什麼傻,我們一直都在你附近啊。」
自家小妹僥倖考中進士,新科進士風光遊街,親友團當然得在一旁全力相挺。瞧,就連隔壁紀家兄妹,她也一併邀來了。好在她沒拒絕紀繚綾一道過來,不然小雪此刻只怕沒命矣。
幫忙拉住馬兒韁繩,安撫受驚馬匹的堂哥冉寒露同樣一身布衣,牽著馬站在一旁,語氣同樣關心。「小雪沒事吧?瞧你連坐在馬鞍上都坐不大穩,是不是在宴會上喝多了?」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有點嘮叨,可都是關切。
其他同年發現她墜馬後,也紛紛掉頭來探視。
冉小雪有自知之明,她心存感激,不斷道謝,偶爾搔搔頭,笑稱自己喝多了,要不就是馬兒被鞭炮聲嚇到,否則也不至於那麼容易被甩下。
道歉、道謝的話,說到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冉小雪這才尷尬一笑,不再說了。
其實,新科進士遊街卻墜馬,很不吉利,幸虧沒有人說出口——
沒想到才這麼想,便有人冷冷言道:「真不吉利。」
那聲音教冉小雪全身僵住,她緩緩抬起臉,找到那說話的人。
「履霜……」
履霜?聞聲,冉驚蟄雙眼瞪看向新科進士石玄冰……這個人她曾見過一次,就在先帝駕崩那年,榜牆外……沒想到他竟是那個「履霜」!這個人莫不就是小雪花盡私房錢養在外頭的那個男人吧?
石履霜只手牽著一匹赤棕色駿馬站在她面前,紅色進士袍看起來十分醒目。他冷冷覷著被眾人圍住的冉小雪,俊顏上明顯帶著輕蔑。
「進士第三十一名冉小雪,你不知道遊街探春時摔下馬,是很不吉利的麼?」
新科進士探春落馬,預兆此人未來官運將會馬失前蹄。
皇朝《登科記》裡記寫著這麼一樁故實。有一個狀元郎在遊街探春時不慎落馬,雖然沒有受傷,但後來屢屢流外,官途坎坷,此人在生平最後一次貶謫中遇見一位卜師,才知原來當年他遊街落馬時觸了霉頭,帶來厄運,導致本來應該順遂的仕途轉為困蹇難行。
雖是一本野史,但有意仕途的士子都將此事牢記心中,騎馬遊街時會特別謹慎小心,就怕瓊林宴結束後的例行遊街出岔子,誤了一生。
沒想到,還是有人不夠小心。
石履霜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冉小雪厲聲道:「若僅是你自己觸霉頭,也就算了,萬一連累了人,可不是一句道歉就能過去的。」
《登科記》裡那則典故還有後續,大抵在講與墜馬狀元一同遊街的幾位進士後來也都因故被罷黜外放;多年後,這些人想起遊街時發生的意外,紛紛認為官運之所以不順遂,全是有人觸了霉頭,累及其他人的緣故。
石履霜話才出口,其他進士紛紛不著痕跡地退後三、四尺,就怕不小心被霉運牽連;而本來就已經想到觸霉頭典故的進士則早早站得遠遠,在一旁觀望。
冉小雪被教訓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身邊親友忿忿不平,紀尉蘭率先發難:「石履霜,你這麼說也未免太過分了!且不說小雪過去如何待你,你自己忘恩負義,別把觸霉頭這頂大帽子安在小雪頭上,她戴不起!」
石履霜瞅著紀尉蘭,冷冷一笑。
「所聞紀小姐是個『不仕』,當然不在乎官運順不順利這種事,然而履霜只是凡夫俗子,心裡多少想著飛黃騰達這種俗氣的事,冉小雪墜馬觸我霉頭,我無法不在乎。」
此話一出,又是兩樣反應。
同意者,心裡暗自贊同;不同意者,自然聽了逆耳。
說起官途這種事,對當官的人來說確實是十分敏感。
小雪這麼一摔,沒摔傷雖是萬幸,但日後在場其他三十名進士倘若在官途上遭遇不順,冉小雪之名十之八九會被人寫在本朝《登科記》裡抹黑抹臭。
迷信也好,栽贓也罷,就算往後這些未來官員是因為自己在官途上走了岔路,怪罪當時觸霉頭的冉小雪,總比怪罪自己好。
冉家人正要為小雪出差,但冉小雪拉住姐姐衣袖,搖了搖頭。
「履霜……不,石相公說得有理,是我有錯在先,真真對不住。」向其他同年道歉後,她看著負手身後、站在她面前的石履霜,神色複雜道:「要不,由小雪來為狀元郎執馬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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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執馬首」三個字,石履霜眼底翻騰過一絲情緒。
紀繚綾站在冉驚蟄身邊,從頭到尾不發一語,只瞅了石履霜一眼,笑了一笑。
《登科記》又記載,假使真真不小心在遊街時跌下馬,也不必太過煩惱。畢竟遊街探春的時間常選在瓊林宴後,喝了幾杯美酒下肚,酒量不好的人比比皆是,摔下馬背這種事,冉小雪絕對不是古往今來第一人,自然也不會是最後一人。那麼到底有沒有方法破除厄運?
「你要為我執馬首?」石履霜語氣輕而清晰地問。
「不上。各位同年只要覺得有需要去除厄運,小雪都願意替各位執馬首,消災解厄。」換句話說,還沒繞完的這一條街,她會改採步行,替人牽馬,權且當個馬僮。
「執馬首」乃是僕從之事。
冉小雪身著進士袍,雖是最後一名,但也是試主親試、天子點頭認可的進士;在眾目睽睽下,身上穿著新科進士的大紅袍,頭上戴著進士花翎為人牽馬,實在很不體面。
身為朝官的冉氏當然懂得做這件事的自損含意。
但冉小雪再度對親友安撫一笑,請他們先走,自己隨即走到石履霜身側,接過他左手上的韁繩,微仰臉道:「請狀元郎上馬。」
撇開臉,石履霜放開韁繩,默默地上了馬。
她親手執著他馬兒韁繩,在眾人注目中,穿過人海,走向前方。
「太過分了……」
身後不時傳來耳語,都在說石履霜欺人太甚,竟拿一本民間野史來使喚同樣身為進士的冉小雪。
石履霜微揚著臉龐,依然意氣風發,他瞇眼直視正前方,彷彿已看見自己的光明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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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真看不下去了!」冉驚蟄恨聲道。
「那就別看,走吧。」紀繚綾扳過冉驚蟄雙肩,拉著她往自家商行走去。
「說得輕鬆!替別人執馬首的又不是你的什麼人。」
「小雪是我妻妹,我自也是不捨的。」
「既然如此,那你——」
紀繚綾轉過身來,笑問:「驚蟄要我如何?把石履霜從馬背上拉下來踹個幾腳,還是勸小雪別做傻事,當作沒發生過墜馬意外?」
他說的,都是冉驚蟄想做的。「她是我妹妹!」
「她現在是待選官員了。」紀繚綾反問一句:「驚蟄往後能亦步亦趨跟在小雪身後,替她收拾各種殘局麼?」
見她似想逞能說可以,紀繚綾呵呵一笑。
「別開玩笑,驚蟄,你自己是個官人,應該清楚在那條路上沒有誰可以幫助誰。」
「可是——」
「是那串爆竹,是意外;小雪墜馬也是意外。但她選擇自己負起責任,而非回頭向家人朋友哭訴求援,她極果決地做了勇敢正確的決定,難道驚蟄不想成全這份果決,反而希望她一出事就躲在別人身後麼?」
「你不要說了!」冉驚蟄忽打斷他話。「我知道了。」
儘管嘴巴上說知道了,可出於愛護妹妹的心,還是很氣石履霜的挑釁吧!唉……真可愛。
紀繚綾忍不住俯下臉,緩緩靠近她唇畔。
冉驚蟄猛然清醒,驚嚇地看著他。
「你做什麼?」眼神遊移,就是不敢看他的唇。
四處張望,才赫然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被他帶到紀家商行來了。
這裡是他的地盤,萬一他想做壞事,只消關起門……形勢對自己太不利了。
「驚蟄想逃麼?」
「逃……」她眼睜睜看著一名僕人「貼心」地關上商行大門。「大白天的,你商行關什麼門啊,都不用做生意了?」
「阿渠,把門打開,夫人不喜歡關門做生意。」商行主人家睜眼說起瞎話。
「關門能做生意才怪!還有,別叫我夫人。」真厚臉皮。
「啊,驚蟄有所不知。」紀繚綾閒適一笑,談起生意經來。「有些生意就得關起門來做,開著門反而做不成。」
「那八成不是什麼正經生意。」冉驚蟄飛快回嘴。「紀繚綾,你如果膽敢愛錢愛到做起關門生意來,小心我——阿渠把門關起來——」唔,來不及了……
她緊閉雙眼,不敢睜開。
一個微涼的吻落在她眉心上。
珍惜地撫過她鬢髮,紀繚綾輕笑道:「驚蟄好膽小,遠不如小雪勇敢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