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櫃子裡邊那位就是執馬首的新人,好像也是個冉氏吧……」
「冉氏世代為官,這一輩的年輕子弟個個天縱英才,怎麼會出這麼一個替人執馬首的不才……」
「噓,吏部卿來了——」
細碎的閒話戛然而止。
「冉待選在麼?」是吏部卿的聲音。
一時無人回應。
吏部卿樂采掃視過署內一眼,又喚:「冉待選冉小雪在麼?」
正忙著將手邊公文歸檔的冉小雪一聽見自己的名字,連忙從一個低矮的置物櫃底下爬了出來。
「在這裡,我在這裡——噢!」
鑽出櫃子時力道太猛,頭頂撞到櫃底,發出好大一響聲。
眾人不禁失笑,但礙於上司在此,不敢放肆,只好掩嘴偷偷笑著。
揉著疼痛的發頂站到前頭來,冉小雪微瞇起眼,一時看不清來者是哪位大人,她眨了眨眼,不好意思地瞅著吏部卿道:「大人,小雪在此。」
皇朝男性以字行於世,有些人會在讀書時便取好字,以便稱呼。
有別於皇朝男性,皇朝女性的字,一般多在十八歲成年後才由父母賜與,倘若女子早婚,則由丈夫取字,這是約定俗成的慣例了。
冉小雪雖然已是待選官員,但她未滿十八,又是未婚女性,所以還沒有字,是以僅以其名行於世,自稱「小雪」。
樂采瞧見她衣發上灰塵,溫和地問:「到現在還是不習慣被稱為『冉待選』麼?」否則方才喚她時怎沒反應?
聽見他聲音,才認出原來是吏部卿。
瞧她這眼力!小雪嘿聲一笑,不好意思說自己入天官府待選三個月了,竟然還沒適應環境。
本想問問她在公文署這裡學習得如何,但見她屢屢瞇起眼睛,像是視力不好的人欲穿針線那樣,轉念一想,樂采忽道:「劉府士。」
站在吏部卿身邊的官員連忙答聲。
樂采有一雙溫和的眼眸,但此時看人的目光卻不是非常可親。
他看著劉府士道:「大約半個月前,有份關於京川治水的公文送來這裡抄寫,天官長讓我過來時,順便問問。」
劉府士立即答道:「抄寫公文的工作都是待選官員負責的。」
樂采當然知道。「不知那份公文是由哪一位待選負責抄寫的呢?」
「回稟大人,是冉待選負責的。」劉府士道。
「那份公文出問題了,你知道麼?」樂采道。
聞言,劉府士詫異道:「出問題?」他轉頭看向冉小雪。「冉待選,你還不快來看看是什麼問題!」一句話便將責任全推給抄寫的人。
冉小雪聞言,也是有點訝異。她還記得那份公文的內容,因此連忙拱手問道:「敢問大人那份公文是哪裡出了問題?若錯在小雪,小雪理當負責。」
不自稱「下官」,是因為她根本還沒有正式官職。
樂采語氣忽轉嚴厲地說:「那份公文抄錯了一行字,導致現在冬官府那裡拿著公文抄本來天官府,說朝廷決議的動工時間不對,真要照決議去做會出岔子。」
他看著冉小雪,思慮片刻又道:「冉待選,日後你若有機會授官就會知道,朝廷的每一項命令都必須準確地傳達給各部各府,只要當中有一個疏漏,可能就會造成無法彌補的遺憾。抄寫公文也許不怎麼有趣,但希望你並非抱著敷衍的心態在做這件事。」
冉小雪一邊聽著上司的教訓,一邊努力回想當時她抄寫那份公文時的情況。
他們這批新科進士,在三個月前由天官府打散,分派在各部裡見習,只有她被分派到天官府公文署裡整理全國的公文。
冉驚蟄知道她被派進公文署裡時,還嚷:「完了完了,被分到那個不見天日的地方,是要怎麼表現給別人看啊!」待選這種事是很現實的,沒有好的表現,根本不可能被上級選上,待選之路遙遙無期啊。
「姐姐莫憂,我把公文抄寫得漂亮一點。」當時小雪曾那樣說,一點都不以為意。
「笨蛋小雪,」冉驚蟄歎道:「公文就是公文,你抄寫得再好都沒用。」
即使如此,冉小雪還是努力把事情做好。
其實公文署裡不是只有她一名待選,但其他幾位待選官員都是比她早登科的進士,甚至是跟姐姐冉驚蟄同年登第的呢。姐姐待選不到一年就被選入春官府,不知道姐姐這些仍在待選的同年心裡作何感想?
入署那天,劉府士便將工作交代給她,從此開始了她沒日沒夜的抄寫生涯。
每一份公文都得謄寫三份,一分送到邸報館,一份送到史館,一份則留存天官府,逐一分類歸檔。但公文多到好似永遠抄不完,工作十分繁重。
小雪每天抄著來自全國各地的陳情、看著大臣的決議,甚至宰相與陛下批閱的文字……有時看得太過入神,耽誤了時間,只好在夜裡就著微弱的燭光繼續抄寫。
然而署裡都是書簡,若不慎走火,後果不堪設想。
因此當值的官員每一晚只配給一支指頭粗的蠟燭,用完不補,就是要夜值的官員們小心用火。
有時夜裡宿值,有月光時,捨不得點燭,她便偷偷打開窗子,讓月光照進署內一隅。好在時值夏季,入夜後只是微涼,不冷,只怕入冬後天寒地凍,在不方便用火的情況下會冷到打哆嗦。
抄寫那份公文時,她到底在做什麼?怎麼會抄錯一行字?
她每回要將公文歸檔時,都會再三核對過一次文字,檢查有無錯誤的啊,怎麼會……啊,那天是滿月吧?輪到她宿值,她沒點燭,將桌子挪到窗邊,就著月光謄抄。是不小心看漏了麼?
既是她的錯,只能怪自己不夠謹慎。
聽著吏部卿的教訓,冉小雪認錯:「對不起,是小雪抄寫時走了神,請大人責罰。」
樂采看著垂首認錯的冉小雪,又暼了眼在一旁看好戲的其他待選官員,微抿唇,道:「是該責罰。從今天起,你白天在公文署裡繼續原來的工作,下值後就到我廳署來,我另有工作交給你。」
言下之意,是要她一個人做兩人份的工作。其他人聽了,只道樂采罰得合理,卻不知他心裡另有計量。
「你先把原先那份公文找出來,重新抄寫無誤後,親自送到我廳署來。」交代完畢,樂采又轉對其他待選官員說了幾句話,大抵是問在此工作有何收穫、有何意見一類的。
天官府吏部卿職掌待選官員的考核,是以眾人無不謹慎回答。
樂采離開後,劉府士便對冉小雪道:「冉待選,這回重新抄寫,你眼睛可得睜大點,別再抄錯了。」
一句不提何以冉小雪的公文會多到抄不完,甚至必須利用晚上來抄寫的事。
劉府士掌管公文署,自然知道有些人因為見冉小雪新來,又有些迷糊,經常將自己抄不完的公文偷偷放進她的公文籃裡。
也不知冉小雪發現沒有,每天仍還是會將自己籃子裡的公文抄完才下值,久而久之,她的工作量幾乎是其他人的兩、三倍。
甚至三天才輪一次的夜值,也因為她工作都是做不完,最後乾脆天天留到深夜,以官署為家了。
將這些事情看在眼裡的劉府士並不打算提醒任何人。
入府待選,本來就是各憑本事,冉小雪天性糊塗,就是吃了悶虧,也是她自己該受的。
「是,我會小心。」說罷,冉小雪便回頭去找那份公文了。
劉府士也離開後,身後喃喃私語再起——
「噯,這執馬首的傢伙真可悲。」
「會不會就是因為替人執了馬首,所以好運都過到別人身上去了?比如說那狀元郎石履霜……噯,聽說他在春官府那裡可是備受賞識咧……」
聞言,冉小雪抱著書簡的雙手不禁一顫,微微吐了口氣,安心了。
履霜過得很好,沒被厄運牽連,她安心了。
那天下值後,她匆匆趕到吏部卿的廳署。
樂采不在,裡頭的一位官員拿了一把掃帚給她,交代說:「大人讓你掃地。」
被罰掃地一事後來也成了別人的話柄。
可那晚卻是小雪待選以來,頭一遭沒在深夜裡還留在署內抄公文。
其實,她知道自己為什麼老是抄不完公文。
只是要她當著那些待選的面揭出這些事,那些人會很尷尬吧?又不是日後都不相見了,小雪寬厚地想,還不如把力氣拿來多抄幾份公文,也算是增長見識呢。
公文署裡可以看到來自全國各地的陳情與需要;京畿以外,全國十九州分由帝王親自任命的州牧治理,各地有各地不同的問題。她自小備受家人保護,不曾去過京城以外的地方,有時看著這些公文,她便想:這個地方較為乾旱,可以在水源處多設幾座坎井,將水儲存在不易蒸散的地底下;那個地方林地廣闊,易生瘴,但附近山頭出產石灰,可以用來改善民宅環境,逐步墾荒闢地,只是需先規劃好要保留的林地,以免闢地不成反而造成人禍……看著那些公文,她想著,如果她是一名決策者,她會怎麼做……
地,冉小雪掃得很慢,純是因為以前在家裡根本沒做過這種雜務,手腳不夠伶俐;但,沒關係,她慢慢掃,總會掃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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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你還在掃啊?」樂采走進廳署裡,故作訝異地看著冉小雪道。
聞聲,冉小雪轉過身來,髮絲有些凌亂地貼在頰上,看起來有些失序。
她臉頰微紅承認:「呃,因為在家中不曾打掃過……」所以掃得很慢,就怕哪裡掃不乾淨——
她掃了半天,竟然沒掃出什麼灰塵來,若不是廳署裡本來就已經很乾淨,就是她掃地不得要領,沒把灰塵給掃出來。
樂采瞪著她半晌,眼神很是奇特。
「哈哈哈,真老實。」倒是慢樂采一步進來廳署的人忽然笑了出聲。
冉小雪這才注意到吏部卿身後有個男人。
男子鬢髮微白,看著有些面生,認不出是誰。
是說,她見過的官員也不多,三個月前瓊林宴上,與各部首長匆匆一暼,根本記不住他們的臉孔,只有姐姐驚蟄特別指了個人要她記住,說是待選時千萬要離那個人遠遠的,她才特別記住了禮部卿的相貌。
至於眼前這位鬢髮已微斑白,但面容仍然青春的男子……還真不知該怎麼稱呼?
樂采替她解了圍,哂道:「冉待選,見過冬——」
「咳。」男人忽咳了聲,樂采隨即改口道:「見過李大人。」
李大人?哪個李大人?朝廷裡,李姓官員似乎有好幾個吧……冉小雪拿著掃帚,一時無法施禮問候,只好呆站著。
此舉又惹來那男子哈哈一笑。「七郎果然沒誑我,確實有夠好笑。」
家族裡排行第七的吏部卿樂采又道:「冉待選,你可以放下掃帚了。」
冉小雪這才趕緊放下掃帚,就地施禮道:「冉小雪見過兩位大人。」
男子還在笑,樂采叫她免禮。
男子繼續笑,冉小雪不敢免禮,直低著頭。
樂采只好建議:「李大人若要繼續笑,是否改日再來?」
「不行,我來日……嗯。」這位愛笑的李大人才勉強掩住嘴,往一旁大椅坐下,笑眼覷著冉小雪。「冉待選,請站過來一點,你站太遠,講話不方便。」
看見桌上已經放了早先那份公文的謄錄,樂采道:「這份公文已經重新抄寫好了呀。」
「是。」小雪連忙回答。重新抄寫之際,她特別仔細再看過好幾遍,確認沒有問題了。雖然她還是不確定自己原先是哪裡抄錯了一段。
是說……她記憶力原本就不算好,也許真是哪裡看漏了吧?
「想知道你抄錯了哪一段麼?」樂采問。
冉小雪毫不遲疑地點頭。「是。」
樂采微笑,轉身從桌上匣子裡取出一份藍封文書,在冉小雪面前打開來,指著被硃筆圈紅的那一行小字——
「你讀出來。」
小雪依言念出:「京川洪汛在夏秋之交,過去疏浚皆在春日,不妥,不如改在冬日水落石出之際——呀?」
她低呀出聲,滿臉頓生困窘,總算知道自己哪裡抄錯了。
原來她竟然在抄寫公文時,不小心將自己心裡的想法寫在公文上頭了!
「既省工事,且不擾民。」那位李大人接續說出。「是不是這樣?冉待選。」
「請大人海涵。」冉小雪面紅似火。
那位李大人突然不笑了,他看著冉小雪道:「你不過是個待選官員,沒有真正入朝做事過,哪裡知道春日疏浚與冬日疏浚的差別,你說冬日疏浚可省工事,有依據麼?」
「……」冉小雪低頭不答。
「怎不回答?」
「……回大人,沒有依據。」
「沒有依據,你怎敢妄言,批評過去冬官府在春日疏浚京川,是浪費公帑兼之擾民?這樣一份公文幸虧發現得早,沒送到邸報館去,否則怕不輿論嘩然。」
「雖然、雖然沒有確切依據,」小雪鼓起勇氣說道:「可小雪之父掌理十庫,是以小雪知道每年花費在京川疏浚上的公帑有多少,過去初春疏浚,冰雪方融,水位尚淺,本來是理想時節,但近幾年春日偏暖,融冰稍早,往往到疏浚之時水面已滿八分,這時候才動工,肯定需要更多的人力與花費,更不用說疏浚之時必須封川。
京川乃本朝重要商行河道,封川之際,商旅不行,必須改採陸路運送,費時又費工,京商紀氏即曾因春日封川而無法運送商貨,造成了損失。
權衡之下,冬季固然嚴寒,但冬天河川冰封,水位只有平時三成,幾可見底,本來就少有商船行走,此時疏浚不僅視線清楚,封川也不至於影響船運,是以小雪以為,冬日疏浚比春日疏浚為上。」
兩名大人看著冉小雪,不發一語。
冉小雪心裡忐忑,卻不覺得自己的想法有錯,忍不住又道:「川戶……川戶不用繳稅,對不?」
川戶隸屬冬官掌理,負責疏浚全國河道,非但不必負擔徭役或賦稅,甚至還可支領公帑。
「是不用。」李大人輕聲說道。
「我……小雪聽說,近年京城的川戶丁口增加一倍有餘……」川戶是世襲行業,怎麼說都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增加那麼多人。「從十庫支出的公帑自然也多了一倍,這不是很不合情理的事情麼?」
「是不合理。」李大人也道。
這只代表一件事,有人想要免除徭役,所以將丁口寄在川戶的戶籍下,甚至支領朝廷公帑,卻沒有為朝廷做事。朝廷把這些寄籍之人稱為「鬼戶」,曾經嚴令禁止,如今又出現這麼多寄籍人口,想來是前一年朝政紊亂之時趁機偷籍過來的。原來,在他沒特別注意的時候,已經出了這麼多問題了……
又一陣短暫的沉默,吏部卿樂采道:「冉待選,你先退下吧,明天公文署那裡下值後,記得再過來掃地。」
「是。」
支走冉小雪,樂采看著身邊的李大人道:「要讓冉待選去大人冬官府麼?」
冬官長李長風搖搖頭,笑說:「不,讓她繼續抄公文吧。」頓了頓,李長風又道:「對了,這事可別跟別家的提起。」
「我家天官長已經知道了。」自家發生的事,焉有不知的道理。
「啊,那看在當初我對你還不錯的份上,至少別再讓其他人知道喔,」老天官不至於跟他搶人,不要緊、不要緊。
「澄冬大人幾時善待過下官了?」當年他待選時,在這位大人手下,可也度過不算短的一段煎熬期啊。
「不經寒徹骨,不得梅花香啊。」李長風哈哈一笑,這一笑,又咳起來。
樂采趕緊替他倒了一杯茶。「大人沒事吧?」
「小小風寒而已。」李長風揮揮手表示不要緊,笑著提醒:「我瞧冉待選方才一直不自覺瞇起眼睛,想是視力不好,別讓她晚上又替別人抄公文了。多掃地,活絡筋骨倒是不錯。」
「下官不是已經讓她天天來掃地了麼?」
「哈哈哈哈。」李長風讚許笑道:「做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