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小雪詫然無語,又聽見他說:「我一定要見你,還因為我想確定一件事。可現在不必了,我已知道答案。」
「……履霜原想確定什麼?」她手心不自覺按上胸口,似想撫平紊亂的心跳。
「我原想知道,倘若我什麼也不是,不是朝廷命官,不是石履霜,甚至不是一個有名有籍的人,如此,我所戀慕的姑娘還會將我放在她心上麼?」
冉小雪陡然一震,怔怔看著他,本想回答,若是她,心裡一定不曾將他放開過的……然而他說他已有答案了。
他的答案是……
「我試過了,小雪。」他素來冷淡的眸子暈染著一縷情意。「我試過要離你遠一點,可不管離你再遠,都遠不夠讓我斬斷對你的思念。我原想過倘若有一天我跌進谷底,渾身泥濘狼狽不堪,屆時我還有資格站在你身邊麼?」
他深吸一口氣,又道:「如今我確實跌回谷底了。小雪,我不是個值得你費心的人。你太善良,而我滿腹儘是算計;可不管我如何費盡心思,唯一算不到的也就只有你……我竟無法不思念你。」
一個人怎能同時如此驕傲,又如此卑微?這男人何其矛盾!
冉小雪沒打斷石履霜的話,聽他繼續說下去——
「也罷。既然是放不開了,那麼就緊緊捉住吧!我是這麼想的,終有一天我會成為一個足以匹配得上的你的人,如此,小雪願意等我麼?」
冉小雪專注地看著他,直率道:「我不願意。」
不待他失望,她已跨步上前投身他懷裡,雙手緊緊抱住他後背,眼波流轉如螢。
「履霜,我們平時已是聚少離多,即使是可期的未來,我也不願再等待。你若堅持以身相許,我自是要定了。」
她要他……她說她要定他了!
懸在身邊的手臂緩緩移到她身後,下一瞬間,抱緊她,卻仍要再問一句:「就算現在的我只是殘羹肉末,也接受?」
她仰起臉看著他,眨了眨眼,無比認真地問了一句:「一夜七次的肉末?」會不會太強大了……
見她一臉認真,石履霜忍不住失笑。
他將她臉壓回自己懷裡,不讓她看見他臉上控制不住的潮紅。
無法斥責她想歪了,因為他本來的意思就是……
紅紅臉蛋悶在他懷裡,小嘴兒還要道:「履霜,就是六次也很多了……」她不貪心,不至於壓搾他若此……
就不信她真的懂!石履霜收緊手臂。
見他不答話,冉小雪體貼地道:「其實次數多寡不是重點,重點是……」
既然不懂,就別質疑別人能耐!他惱道:「說好七次就是七次!」不用給折扣。
「啊……」雙眸無辜地瞅著他,意外發現他耳朵好紅。
石履霜難掩赧色,倏地推開她,可她才一離開,他頓覺空虛,立刻又將她捉回身前,用力抱住,不再放開。
這彆扭男子……簡直……可愛至極。冉小雪傻傻看著他,忽地咯聲笑了。
「你笑什麼?」
「唔……我只是想到,所謂七次,是指履霜主動七次後,再換我主動七次——咦?蠟燭……」蠟燭怎突然滅了?
石履霜捻熄燭火,好藏住自己的燒紅的面色。他俯下臉,感覺兩人氣息逐漸相通。「冉小雪,你這麼會算,要不,先算算這個吧。」
吻住思念女子,今夜,由他主動的第一次,長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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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棧座落在大街旁,一入城就看得見懸在簷側的醒目攬客旗幟;由於地理位置佳,前來投宿的住客與過路的食客始終絡繹不絕。
莫怪紀氏會把這老舊旅棧買下,倘若將這旅棧重新裝修,將生意做大,沿街的店舖也會因為旅棧住客增多而互蒙其利吧。
果然,放眼望去,旅棧兩旁也都有紀氏的店舖子。看來繚綾大哥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
走進旅棧裡時,中堂裡正有一場激烈的論辯。
她頓住腳步,站在人群外傾聽——
「要我說,老天官要告老還鄉是一回事,婁太傅若要入主天官,還須得名正書順哪。」一個身穿華服的年輕男子道。
猶帶著些許稚氣的女聲反駁:「聽兄台此言,似乎對婁太傅頗有微詞。天官乃六部之首,當年新帝即位之初,各府誰也不服誰,老天官當時是因為幼主即位,朝綱不振,才勉強繼續留任塚宰之位;但這幾年來,國家日漸穩定,老天官既因年老致事,是再也留不住他了,往後自得由朝中才德兼備的人來統領群臣。私以為婁太傅不僅用心教導君王,為人又甚是公正寬容,普天之下,還有誰人比他更適合成為下一任天官長呢?」
冉小雪久在外州,對於朝中大事不熟悉;但聽得此言,大抵知道是針對前些日子老天官遞表辭官後,天官府人事上的變動而有所議論。
本來六部選人,都是各依該名官員的專才而定。
像她什麼都不會,就會一點建築方面的皮毛,因此冬官長才讓她跟在他身邊,這幾年來也隨他看了不少各地的工事……話說回來,倘若要地官府的人去天官府,或是秋官府的人去春官府,除非是罕見的通才,否則可能會造成人才不能盡其用的情況。因此天官府首長的位置,勢必不好由其它各府的首長補上,那麼只能自內部,或者自館職的眾學士裡遴選了。
天官塚宰以下,設有卿職,職二品。
如今天官府吏部卿仍是當年提攜過她的樂采大人,由他晉職,或許可以暫時解決天官懸位的燃眉之急;然而聽說樂采認為他的才能不足以統領群臣,堅持不受,因此把首長的懸缺丟到朝議上,交由群臣共議。眾臣這才推出了身為三公之首的婁太傅。
婁歡身為帝師,德高望重,又是當年先帝認可的輔政之才;但太傅一職屬宮內臣,由帝王內臣來統領外臣是否恰當,小雪也說不清,只知道有些反對的聲音就是了。
說來慚愧,身為朝廷官員,卻對朝廷的局勢這麼沒概念,好在她只是個小小府士,這種動腦事情很少由她來做,通常她都是出力比動腦多……
帶來的食物都快冷掉了。
忍不住踮起足尖張望,沒瞧見履霜,想是還沒下樓來;又往正論辯的人群望去,不意看見那名姑娘的側影,竟還是個才十來歲的男裝小姑娘!
果然才這麼想,那華服男子已笑道:「小姑娘才多大年紀,懂得什麼朝政?」
冉小雪忍不住咋舌,就聽那小姑娘回說:「笑話!我朝科舉自開國以來就沒有設置最低年限,歷來年少及第的進士不知凡幾,兄台倘若說不贏我,也不必拿年紀來瞧輕人!」
這話說得霸氣十足,教人反駁不得。於是眾人的議題又回到一開始,針對婁太傅是否應該入主天官一事上,兀自爭論不休。
冉小雪又聽了半晌,正想著要怎麼繞過眾人,悄悄溜到他房裡去,那廂卻辯得更激動了;但因論辯許久都沒能說服對方,是以眾人紛紛起哄:「何不請履霜先生下來,他必有慧見!」
冉小雪腳步微頓,吐吐舌,又走回原地。不想被人看見她一個單身女子去敲男人房門,她不怕羞,卻怕履霜名聲因她而掃地。
無奈地,找了張椅子靠桌邊坐下。
果然不久之後,就見石履霜被人從閣樓請下來。
他原本正等著小雪來,但等過了約定時間還沒見她人影,就知道有事耽擱了。
她難得能留在京中過年,兩人相聚時日屈指可數,他實在不想在這時節將寶貴時間分給別人用。
雖說在旅棧講學、議論朝政是由他起頭的,但如今聚在這裡的人良莠不齊,是以非有特殊論題,他已鮮少參與議論。
這次會被請下樓,純粹是想順便看看冉小雪到了沒有。
果然,才走下樓階,就見她坐在中堂角落,正無奈地瞪著食籃看,像是怕食物冷了。他微揚起唇,決定速戰速決,於是迎向人群,在瞧見那名男裝小姑娘時,不由得挑了眉,隨即加入眾人的論辯。
很快的,捉到重點後,石履霜直言道:「這有何好爭論的?依石某所見,兩邊所言都無甚價值。」
那年輕男子聞言,面色脹紅,十分激動。「履霜先生好狂妄,難道你不憂心家國大事麼?還是說,先生因為沒有名籍,便不把我皇朝放在心上了?」
那小姑娘也疑惑道:「眾人皆說石履霜見識卓絕,遠非尋常人可以相媲,原來竟是誇大之詞。」
冉小雪看著已經不再冒煙的小烤雞,猶豫著是否先偷吃一口。
石履霜眼尖瞥見她搖搖頭放棄偷食,方冷然一笑。
「的確,一個無籍之人在民間大肆議論這國家前程,要不被視為狂妄也難。」
他不提朝廷早放出風聲,只要他點個頭,就會給他身份與官職,而是就事論事道:「好在石某狂妄已非一朝一夕,姑且就來談談如今朝廷是如何選臣的吧!在場諸位都應知道,朝廷六府官員皆由各部正副首長親自遴選得來,表現良好的官員可以逐步陞遷,或者透過三年一次的制舉考試改遷各府。
唯有宮內翰林學士是清望官,大多由身家清白的能文之士擔任官職,冉氏谷雨即是一例。當年吏部卿樂采便是宮內學士,由先帝欽點入天官府擔任卿職迄今;換言之,六府正副首長的遴選即使必須透過朝臣共議,最終仍須得到君王認可方能入府。在座不是正談論著,婁太傅是否適合入主天官一事麼?石某之所以膽敢大放厥詞,不過是認為此事關鍵不在太傅,而在君王。」
此話一出,提醒了眾人一件比婁歡適任與否更重要的事。確實,君王才是此事的關鍵。
石履霜眼神逐一掃過眾人,輕描淡寫道:「若依我見,當今君王太過年幼,凡事由三公代決,新君即位五年來並沒有特殊建樹,勉勉強強算是不過不失。然而君王心性未定,易受他人影響,偶有曾做出擾亂朝綱之事,使所下聖旨形同兒戲;是故,以婁太傅之才入主天官雖是理想,但因君王之故,必有人質疑是否婁太傅逼使君王同意,以此難免有挾天子以令諸侯之譏。
即使婁太傅並未真有如此行徑,但民議既起,又難道不該歸咎於君王麼?倘若君王有足夠能力統御群臣,使眾臣心悅誠服,又哪裡會有如此聲浪?是以履霜認為,今日諸位與其議論婁太傅適任與否,不若議論君王適任與否。」
他字字鏗鏘有力,眾人無不寂然傾聽,就連冉小雪也不再關注食物,留意起他的話來,忍不住為他捏一把冷汗。
是啊,民間固然傳出了一些質疑婁太傅專權宮廷的聲音,但誰敢說得像他這樣明白!要是傳進君王耳裡,若當今君王不能容許他人議論,豈不要惹來禍患?
冉小雪眼神瞥向那因身量不如人、即使因為懼高而微微顫抖也要站在長凳上以便睥睨眾人的小姑娘,只見她抿了抿唇,瞠目道:「原來先生對當今君王的評價如此之低啊,怪不得你至今不願接受聖上旨意,歸籍我朝。」
石履霜微揚起堪稱美麗的唇瓣,深潭似的黑眸直對上小姑娘金色雙眸,輕聲回應:「並非如此。」
「哦?」男裝小姑娘微怔。
「履霜生而無籍,此生最希冀之事,自是能有一個歸屬之地。」
他美目流轉,看向一旁的冉小雪,兩人視線交會之際,他頓生一種感覺,這世上即使眾人皆誤解他,也還有一個冉小雪懂他心思。他繼續道:「然而,君王旨意出於一時憐憫,缺乏法理依據,即使今日履霜受旨得到名籍,短時間內也許能博得君王愛才、履霜甚幸的美名;但普天之下如我石履霜者,還有千千萬萬人,只因為法理上的不允許,生為皇朝人,卻無皇朝名籍,難道他們不會質疑何以君王獨厚履霜,卻不體恤他們?」
他回過頭來,俊目重新對上那金色雙眸,嚴正道:「與其一時寬赦,莫若重新修訂歸籍之法。皇朝開國已有百年,世易時移,當年所訂法制早需要重新檢視。一個國家若要強盛,莫若兼容並蓄、廣納萬民。履霜不願接受君王旨意,理由在此。我愛名,即使要歸籍某個國家,也必得名正、言順。」
半晌,那小姑娘回應道:「朕……正該如此,我知道了。」
眾人聞言,不禁笑道:「小姑娘又知道什麼了?」
那金眸無比認真。「我知道要怎麼做才能讓這個國家越來越好;也知道新任天官長之位非婁太傅莫屬,不是他的話,任誰都無法教我心服口服。我還知道……」她垂低下頭,低聲說:「我……原來當今君王在百姓心中評價甚低……看來她想成為一個明君,今生恐怕無望矣……」
「也不是完全無望。」那清朗之聲突然說道。
眾人看向石履霜,只見這青年一身傲骨,倨傲地笑了笑,引述遠東古國大儒之言道:「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
小姑娘眨了眨眼。「何解?」
石履霜解釋:「三十年為一世,假使有王者現身治世,必定要等上三十年才能見到她所施行的仁政開花結果。」看著小姑娘,他微哂,忽問:「不知姑娘芳齡幾何?」
小姑娘忽被問起年齡,直覺答道:「呃,過了年,就要十一了。」
石履霜故作一臉詫異狀。「原來小姑娘與當今天子同齡呢!」
小姑娘忍不住翻了翻白眼,覺得這石履霜似乎有一點愛作戲,可是又忍不住聽他說道:「皇朝帝王麒麟六歲即位,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一個有為的君王,得等她執政三十年,也就是她三十六歲以後,才能得知答案。」
他環視眾人,又道:「屆時,在座諸位,包括我石履霜皆已垂垂老矣。如遇仁君,得以安享天年,正是皇民之幸。」
這番話使得在場眾人紛紛遠目起來,不禁想像起,再過二、三十年後,這個由女性君王所統治的國家會變成怎生一番面貌。
那一天,在旅棧的論辯和平地結束了。
眾人只知,後來……
朝廷群臣連夜修訂歸籍新法,準備讓許多像石履霜這樣因為出生地不隸屬皇朝國土而失去入籍資格的百姓,有機會成為皇朝子民,享有相同的權利與義務。卻不知種種改變都只為他石履霜哪……
是夜,這名小姑娘回到宮中,儼然是君王麒麟,她喚來掌璽官:「玉印,傳朕旨意……」
「不知陛下欲傳何旨?」少年玉印捧印現身。
「跟朝臣們說,倘若年底還修不出新法,讓石履霜名正言順歸籍我皇朝,大夥兒就統統來宮裡陪朕過年吧。」
為此,石履霜在之後的半個月裡,兩耳總是發癢。
原來當各府官員沒日沒夜地為他重修「歸籍法」時,他正愜意地與心所戀慕的姑娘日日相伴咧。
也難怪眾朝臣會頻頻咒他了。
該死的石履霜!有夠難搞。
同時間,還有一個人也經常耳朵發癢。這個人是御史台的冉台主。
只因若非他多事彈劾石履霜,又怎會讓事情演變到這地步,害得大家必須一起來善後。
該死的冉重!非得把私人恩怨拉到檯面上來演出麼?
然而,罵歸罵,半個月後,趕在年節之前,皇朝新修歸籍法出元正日朝會上,君王麒麟在新任天官長兼帝王太傅婁歡的陪同下,正式頒行新法。
麟德六年春,史官圈選了這一年發生的兩件歷史大事。
其一是歸籍修訂頒行之後,石履霜以皇朝之民的身份趕考博學宏詞進士,受到各部朝臣集體刁難,由朝廷三公九卿共同命題會考,結果仍讓此人脫穎而出,二度選入冬官府,此後他官晉三級,成為職三品的上大夫。
其二則是婁太傅入主天官府,成為新君麒麟帝的第二位宰相。但史官對此記載特別以小字注記曰:「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當世不知該作何解。
一世之後,天下太平,方有時人得出如下解釋:婁太傅以帝師之尊入主天官,統領群臣共治皇朝,是萬民之幸,故稱喜。
然而婁太傅在數年後棄帝師之位,入主東宮成為帝王夫婿,以端正君王男風癖好,則使萬民同泣,泣其捨身取義,故曰憂。
史作此解,不知諸君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