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後還是沒回去找顧恆止,而是請護士小姐轉告他,她沒事,然後回到家。
這十天,她白天上班,晚上探望顧恆止,週末則是一早過去,家變成了只是偶爾回來拿東西和餵食夫人的地方。好陣子沒人整理的房子顯得紊亂,灰塵在光照下漂浮,本來屬於兩個人的地方一下子少了個人,便一點也顯不出溫暖。
她必須改善這一切。
於是徐洺芃著手打掃,把屋子裡大略清理了一輪,也給夫人換了貓砂。她把傷口用塑膠袋套住,洗了個澡,做好保養,簡單抹上腮紅及口紅,讓氣色變得好一些,最後穿上正式的衣服,回到醫院。
病房裡除了顧恆止外還有彼此的雙親,林好雲看見她來,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終於落回去。「你這孩子,怎麼電話都不接?」
「對不起。」她曉得母親並非真心責備,但憂悒之情掩藏不住。徐洺芃看著四位老人家的表情,猜顧恆止應該是把早上發生的事都跟他們說了。他的顧慮總是對的,而且他有足夠能耐說服別人接受他的決定,但——這一次不同。
「爸、媽,你們先回去吧,讓我跟他好好談談。」
雙方父母互看一眼,最後點了點頭,顧母在離去之前抱了抱她,說:「不管最後結果如何,你都是我女兒。」
「謝謝。」徐洺芃眼眶一熱,第一次得到婆婆這麼親密的一個擁抱。原本有些富態的她,這一陣子為了兒子的事消瘦許多,徐洺芃心底有愧,她這個做媳婦的,在這種時候居然一點都靠不住,反倒徒增家人擔心。
她瞅向床上的男人,他模樣比剛清醒的時候好一些,大概是吃過了東西,做了適度的運動。顧恆止意識到她的視線,忍不住把目光移開,尷尬的氣氛如無形的利爪抓撓著彼此的心口。離婚……她不知道應該恨他把這兩字說出口,還是心疼他就連到了這個地步,心思依舊擺在她的身上。
她拿出了畫本——是新的,這些日子她對文具店貢獻不少,舊的那本還擱在病房的茶几上,上頭的血跡已經乾涸,可仍能想像她受傷時候的怵目驚心。
顧恆止瞥視她包著繃帶的手指,心都擰了,尤其後來護士小姐寫紙條告訴他,她傷到血管必須縫合。老天,那到底有多痛?可她當時卻緊咬著唇瓣,逞強地堅持寫下字句。「你知道嗎?你剛說的話,遠比這個要痛得多了。」
那不是他的本意,但若時間倒轉,他知道,自己還是會講出那句話。
顧恆止好半天沒說話,兩人就這麼沉默相對,他心裡準備了一套說詞,剛剛對爸媽們已經講過一次,從反對到獲得理解,但現在面對著她,他卻發現自己竟然一個字都講不出口。
不,他不能這麼自私,他不該絆著她,不久前明明演練過那麼多遍……現在是怎樣,耳朵聾了,連嘴也啞了?
「芃芃……」他開口,發覺自己的喉嚨乾啞得驚人,剛剛才喝過水,卻疼得好似有人拿把刀剮著,迫使他語不成句。
「說吧,我在聽。」徐洺芃寫下,她表情很淡,卻透著一抹不輕易動搖的堅毅,顧恆止看得心臟一縮,好似她已做了某個他不知道的決定,並且執意貫徹到底。
他歎息了。「芃芃,你知道的,我現在這樣,根本不可能出去工作,如果要生小孩,那肯定養不起,你還年輕,還有機會……」
「有什麼機會?」徐洺芃寫,再加上一句。「跟著我不愛的人,只為了生小孩,照顧他到大?我沒有這麼偉大的母愛。」
對於孩子,她本來就沒有非要不可的心,徐洺芃很清楚自己內心的比重,她想要的,是「這個男人」給她的孩子,而不是其他人的,如果他無法給她、不該給她,即使得不到她也不會有所憾恨。他都不知道,她的世界其實是繞著他在運行的嗎?
因為,他早已改變了她的世界……
「我不會放你一個人,你也不要讓我一個人面對,我們還有很多事可以坐,不要還沒嘗試就放棄,我會努力不成為你的負擔——」
徐洺芃快速寫下,顧恆止瞅著那一字一句,熱了眼眶。「不,你誤會了。」
她怎會是他的負擔?即便是,那也是甜蜜得教人心甘情願的,他唾棄的是現今這個一無所用的自己,害怕將來有可能會成為她追求幸福的累贅……
那他寧可一死。
徐洺芃像是意會到他的想法,她伸出手,平貼在他的左胸口。這個熟悉的動作使顧恆止渾身一顫,望向她,她黑黝黝的眸底沁著一層水光,嘴唇掀動,他聽不見內容,但藉由她的舉止,明白了她的心意——
他們曾經發過誓的。
在上帝、在牧師、在所有親朋好友面前,他們許諾今生,願意娶(嫁)對方,不論貧困、喜樂、潦倒、疾病,一生一世永不離棄、背叛。分明僅是例行公事,但這份契約早已在無形之中牢牢地釘在他們的心上,他記得,而她也沒忘。
兩人相視許久,顧恆止動了動唇,一滴淚終究還是抑制不住地落下,他開口:「對不起。」
剩下的話他沒說,但他曉得徐洺芃會懂。
她搖了搖頭,任他把自己受傷的手輕輕握進手心裡,感應著屬於他的溫度。
——對不起,讓你受傷了。
——沒關係。
徐洺芃濕潤的眼仔仔細細瞅著他,想著他們相互走來的十七年。想著他為自己打架,被記小過,受到責罰卻一字不提;想著他為她收養貓兒,一開始不習慣,手忙腳亂,滿手都是抓咬傷;想著他為自己前男友劈腿的事打抱不平。那些無時無刻,無微不至的陪伴……
想起好多好多啊,他是這麼的珍貴,使她想好好珍惜,有生以來第一次,她產生了一種強烈渴望保護一個人的念頭,她輕輕捧住了他的臉,傾身吻了上去,以極其虔誠的姿態。
不論如何,他活著,能呼喊自己的名字,而她手心下是一片溫熱,傳達著他的生命脈動,僅僅如此,徐洺芃就已感謝。
兩個人唇貼著唇,一直一直相吻著,猶如某種確認彼此存在的儀式。這是徐洺芃第一次在公共場合主動深吻他,帶著這麼強烈的情不自禁,隨即她意識到自己的行為,一下子面紅耳赤,正想退開,卻被他握住手,按住了背脊。
嘴唇再度被堵住,這一次的吻極盡濃烈,徐洺芃四肢泛軟、胸口熱麻,像有人在她的腦裡倒了杯果汁,那滋味既甜又酸。
她這回沒斥責他的不分場合,因為是她先開始的……背後是大面的玻璃窗,也不知道剛才外頭有多少醫生護士走過,她赧著臉,抹過腮紅的頰透出的粉是自然的潮紅,顧恆止瞅著她這副又羞又窘又難言的模樣就不自覺笑了起來,他形狀好看的唇朝兩旁扯開,笑得燦爛,又帶了一點傻氣。
徐洺芃胸口一陣激盪,她好久沒看他這般笑過,即便躺在病床上臉上透著灰白,他的笑仍舊明亮得有如白晝的日光,打破了黑暗。她真不敢相信,這麼多年,她發覺自己一點也看不膩眼前這人的笑容,甚至一次一次地受到吸引……
她這才領悟,愛一個人根本不存在極限,每次都認為自己愛得夠了,不可能再更愛了,但她錯了,原來她愛他,早已超越了自己的想像,所以才會在他開口提離婚時,受到那麼巨大的打擊。
沒有他,她的人生便不是完整的。
她重新拿起了畫本,在上頭書寫。「以後我就是戶長了,你要聽我的。」
顧恆止笑了。「那戶長,牛肉你覺得清燉好,還是紅燒好?」
「紅燒好了,還有,我不要太甜。」
兩人相視一笑,握緊了彼此的手。兩年前,他剛向自己求婚時,她還以為自己這一生已經注定和愛情無緣,她羨慕好友們都是戀愛結婚,卻沒發現其實愛早就存在……
現在,她不用羨慕任何人了。
顧恆止頭部傷癒,四肢健全的他確認腦部情況無恙,並且習慣活動身體以後,決定提早出院。
這次回家和之前不同,他必須承受自己失聰且短期內好不了的事實。血塊位置太深,開刀時間勢必拖長,有可能會導致腦部缺氧,細胞壞死,甚至受到感染。手術結果已經確定,許多生活習慣都得改變,至少,他不可能一輩子賴在家裡混吃等死,即便真要當個專職的煮夫,還是要上菜市場買菜。
出院前,他改閱讀許多這方面相關的書,決定學習唇語,但台灣這方面的機構極少,他只好自學。
於是顧恆止從本來分不出大小S的健康業務員,變成家裡蹲的電視男人,成天盯著螢光幕辨識那些綜藝節目及國語戲劇的口形。台灣人說話偏含糊,徐洺芃便給他找來「大宅門」跟「雍正王朝」之類演員口齒清晰的戲劇,讓他看得清楚一點。
顧恆止沒法出去工作,還好兩人平時開銷不大,尚有一筆存款,加上保險金等算一算,增進了溝通能力興許還能做個小生意之類的,雙方父母聽了他的主意自是連連說好,尤其顧父,儘管嘴上沒講,但看見自己的小孩遭逢遽變,卻仍挺直了腰桿,不怨天尤人,找出方向,即便他們顧家往後真的後繼無人,他也算是對得起列祖列宗了。
轉眼一個多月過去,徐洺芃每天睡前的任務多了一個——朗誦,小夫妻拿著一本書,她一字一字念,顧恆止看著內文,再瞄瞄她的唇形,辨認每一個字。
這一晚,他把一本書扔給她。「今天來念這個吧!」
徐洺芃接過,睇了眼書名,哭笑不得。「這是叫我念情詩給你啊?」
他給她的書是席慕容的《無怨的青春》,顧恆止一臉偷腥成功的笑意,拍了拍床催促。「快點快點。」
好吧,反正他也聽不見她的聲音。
這樣的想法偶爾會冒出,不否認仍有一點惆悵,偶爾她會在做什麼的時候,下意識呼喚他的名字,但喊了幾聲才慢慢想起,他聽不到。
那種感覺很寂寞,而該比她辛苦的當事人卻很豁達,甚至拿自己的耳疾開玩笑。「往後你在床上可以輕鬆一點了,不必那麼費力喊出聲音來……唉喲,我是病人!反對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