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司功又不在榻上了。
這些時間的清晨,他總不見人影。
問他做了什麼,他總說是處理公事,可每當她清醒之後,他就會又回到榻上睡覺,直到傍晚才會再醒來。
不過,他今日一早似乎有人要接見,現在不在房內,也是正常之事吧!
宋隱兒不願多想,梳洗完畢後,她便直接溜進灶房──灶房裡廚娘起得早,裡頭早已人聲鼎沸。
「宋姑娘早。」廚娘們一看她來,紛紛放下手邊工作笑著打招呼。
「早。」宋隱兒笑著答道。
「宋姑娘今天打算做些什麼?」廚娘們熱絡地上前問道。
自從宋隱兒展露過廚藝之後,現在已經沒人敢小覷她,只要她一出手,大夥兒便急著想跟在一旁學習。
「我還沒決定呢,他……」宋隱兒顧及到大家對拓跋司功的尊敬,改口說道:「首領用過膳了嗎?」
「喝了一點宋姑娘昨天早上熬的湯。」年紀最大的廚娘摀住唇,格格地笑著。「唉呀,就快大婚了,該改口叫三夫人了。」
「是啊,希望三夫人快點替首領生個胖小子。咱們首領什麼都好,就是少了個孩子……」二廚娘說得正熱烈,卻被大廚娘一拐子給撞停了話。
宋隱兒唇邊笑意淡了下,因為她還在喝祛子湯汁是灶房裡人盡皆知之事。
二廚娘低頭喃喃說了聲抱歉。
「夫人別擔心,首領正室很快就要……」祭天。大廚娘驀然打住話,勉強擠出笑容。「總之,首領正室絕對不會影響到您的地位,畢竟就連部落的貓狗都知道首領寵愛您啊!」
「哈哈哈!連貓狗都知道的事,我當然也知道!」宋隱兒哈哈大笑地拍拍大廚娘的肩膀。「所以,我昨晚就開始替他準備這道保證讓他永生難忘的神仙粥。」
「聽說您昨晚熬粥熬了一夜,熬到首領親自到灶房來找人哪!」
「是啊,現在只要再把雞放進那一大鍋的稀飯裡,等上幾個時辰,把雞煨爛了,把骨頭取出來,將皮肉拆絲放回稀飯,再加入姜絲、蔥花、芫荽……那味道就會鮮美得連神仙都要跳腳……」
宋隱兒開始跟她們說明如何煮好神仙粥,這一忙便是幾個時辰,加上她又到她娘那裡去坐了幾個時辰,等到她再回灶房時,太陽已經快要下山。
宋隱兒站在大陶鍋前,迫不及待地掀開鍋蓋,那撲鼻而來的香氣讓所有人全都不由得深吸了一大口氣。
「我這就替他送晚膳去,你們也一人舀一小碗,試試滋味。」宋隱兒說道。
「不成、不成!這可是首領吃的東西……」廚娘們急忙搖頭。
「就說是我讓你們吃的。你們不試味道,日後我教你們做時,你們怎麼辨別好壞呢?」宋隱兒對她們眨眨眼,將神仙粥裝到陶缽裡,提著走出灶房。
才走兩步,她又回頭,壓低聲音交代道:「也幫我給塔海長老送去一碗,聽說他身體還未完全痊癒。」
此時,宋倫正朝這裡走來,一看到她便迎上來接過她手裡的陶缽。
「宋姑娘,首領在議事帳篷,已經抬頭看了門口兩次。」
「知拓跋司功者,莫若宋倫啊!連他抬個頭,你都知道他在找我。」宋隱兒笑嘻嘻說道。
「首領在乎姑娘,是眾所皆知之事。」宋倫抓抓頭說道。
「千萬別讓他的敵人知道這事。」宋隱兒吐吐舌頭,笑著說道,笑意卻沒在唇邊停留太久,因為她看見了師采薇正朝著她走來。
每回一見師采薇,就像有根刺狠狠刺進心裡,提醒她拓跋司功不是她一人所有。
師采薇此時已是一身西夏貴婦的裝扮,頭上戴著一個雙手合握那麼大的桃金鳳冠,宋隱兒一看就要頭痛。
「頭上戴著一堆桃子,感覺很快活嗎?」宋隱兒低聲問著身旁的宋倫。
宋倫臉上的疤因為強忍笑意而扭曲著。
「你快快把粥送去給首領,省得師姑娘也嫌你笑得不夠大家閨秀。」宋隱兒對宋倫吐了吐舌頭。
宋倫不小心笑出聲來,連忙轉身離開。
昨天宋隱兒和僕役們說笑得正開心時,師采薇卻突然過來說了一堆什麼大家閨秀之類的話,鬧得大家全失了興致。
師采薇與她擦身而過時,低聲說道:「不過是個粗野廚娘,你得勢不了太久的。」
「但我畢竟現在還得勢,你不覺得說這些話不夠聰明嗎?」宋隱兒挑眉說完。
「你可知道首領每天清晨都會到我那裡嗎?」
宋隱兒臉色一僵,痛縮了下身子,但她沒打算讓師采薇得意。
「他打算要娶三個妻子,這樣分配時間也是應當的。」宋隱兒學起拓跋司功的漠然姿態,冷冷與她對望一眼後,大步往前走。
她看著前方,腦中霎時一片空白。
拓跋司功給她他所有的保護,他要求的是她全心全意,但她卻沒法子這樣要求他。
最悲慘的是,即便她現在心痛到想捶胸頓足,那顆心也是屬於他的,她還是得往前走。
宋隱兒面無表情地走過府裡的花園小徑,腳步卻是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快到她終於忍不住往前狂奔了起來。
冷風狠刮著她的臉龐,胸口因為驟跑而痛得喘不過氣,嘴裡因為冰冷的天氣而吐出的白霧,都是她喊不出口的吶喊。
終於,她跑到了西邊一間無人居住的耳房裡,腳跑得酸了、無力了,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
她蒙住臉,腦中不停地迴繞著師采薇所說的話。
拓跋司功為何要偷偷趁著凌晨去找師采薇?他都要娶她入門了,不是嗎?
宋隱兒深吸了口氣,告訴自己要冷靜,不可聽信師采薇的片面之詞。
「宋姑娘,借一步說話。」
她驚訝地抬頭,赫然發現眼前站著之人竟是塔海長老。
「塔海長老,你今天怎麼來了?」她看著雙頰瘦削到凹陷的塔海長老,硬擠出一個笑容。「我才剛叫灶房送神仙粥去給你呢!你身子還好嗎?」
塔海長老嚴肅地說道:「多謝宋姑娘關心,塔海今日來,是有些事不吐不快。」
「長老請說。」
「你與首領朝夕相處,難道不曾發現他如今已與之前大不相同?」
她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看著塔海長老。
「我本不該多事,可首領近來的冷,讓我這老人不得不站出來找方法。」塔海長老不待她回話,便繼續開口說道:「姑娘可知首領母親本是魔族之女?她隱藏身份嫁入拓跋部落,就是為了保住魔族血脈,魔族之人視人命如草芥,將生人獻祭當成汲取能量的手段。」
宋隱兒聞言,臉色霎時變得慘白,可她不想相信,於是聲音顫抖地說道:「你……如何知情這一切?」
「十年前,我因為某回躲於山中冰穴裡,意外聽到首領母親在過世前說了這些話。之後,我四處搜集魔族諸事,好不容易才將這些事情拼湊起來。原本還希望首領體內嗜血的魔族血液可能不會出現,誰知道他打從沙場救回你之後,已經泯滅人性──因為他將體內人性化為能量,救活了你。如今除了用殺虐來強大體內魔性能量、操控人心之外,他已經是具走肉行屍了。」塔海長老慷慨激昂地說道。
「不……」宋隱兒搖頭,不願相信塔海長老所說的話,但他的話卻解釋了許多她所不明白的事。
「首領身上掛著一隻香囊,代表了他的人性,香氣越淡,人性越無。你是他最親近之人,應當知道那只香囊早已無香氣了。」塔海長老說道。
果然,這事和她所想的一樣……宋隱兒頹下雙肩,雙唇不住地顫抖著。
她不想相信塔海長老,卻不得不相信。因為香囊一事,除非親近如她,否則是沒法子知情的。
「不……那香囊還是有香氣的。」只是極淡罷了。
「謝天謝地。」塔海長老說道,沒放過她臉上一丁點的神色變化。
「塔海長老告訴我這些事,是想要我做什麼?」她絞著雙手,就怕自己情緒崩潰。
「宋姑娘乃是聰明人,我是想請姑娘不要再讓首領多造殺業了。」
「這事我早已放在心上,請你放心。」宋隱兒雙唇顫抖地說道,拳頭握成死緊。
塔海長老問道:「那宋姑娘可知他為何不娶你為正妻嗎?」
她搖頭,緊擁住雙臂,好讓它們不要顫抖得那麼厲害。
「部落每逢冬日,便是生人獻祭之時,若是首領無正室,就會以長老正室為獻祭對象。此時吉日,正是大婚後兩日,因為會獻上首領正室以祭鬼神,這也就是首領為何要一次迎娶多名妻子的原因。」
「天!」難怪拓跋司功不立她為正妻!難怪他要帶她遠離部落,因為他不想讓她知道這一切!
宋隱兒顫抖到沒法子站立,她蹲到地上,摀住臉龐,恍若這樣便可以假裝這一切全是場夢。
但夢魘卻一直不肯放過她,一起在她耳邊說道:「我的摯妻當年便是因此而身亡。我忍著這口氣繼續擔任長老一職,只是因為看見部落興盛了,沒想到她如今將長老的話全當成耳邊風;有朝一日,他將會血洗拓跋部落!」塔海長老激動地說道:「如今,只有宋姑娘能阻止這一切。」
宋隱兒放下雙手,抬頭看著一臉正氣凜然的塔海長老。
「如何阻止?」她顫聲問道。
「你可以殺了首領……」塔海長老眼裡閃過一道光芒。
「不!」宋隱兒霍然起身,不想再面對這一切,為什麼他們都要叫她殺了拓跋司功?就連拓跋司功也要她在他不可自拔時殺了他……
宋隱兒喘不過氣,轉身逃向花園之外,她看著前方一片湛藍蒼穹,卻是覺得草木皆兵、無路可逃。
「宋姑娘若不敢對首領動手,那就帶著另外兩名姑娘逃走吧!你若不信我所說的話,可在清晨時刻,查看首領那時是否正處於人魔交替的痛苦時候……」塔海長老跟在她身後不停地說道。
宋隱兒捂著唇,痛苦地乾嘔出聲,腳步突然一個踏空,整個人摔倒在地上。
「宋姑娘,你在哪裡?首領找你!」宋倫的聲音從前方不無處傳來。
宋隱兒一怔,停頓在原地,亂了手腳。
「我現在就過去。」宋隱兒很快站起身,拚命地深呼吸,小跑步地離開了此處。
塔海長老看著她的背景,唇邊揚起了一道得逞笑意。
當年,他的妻子被前首領夫人選中送上祭壇時,他為了保住長老地位,忍痛送上妻子。多年來,每當其他長老含淚送上正室祭天之時,身為長老而得以親自觀禮的他,心裡便會感到一陣安慰──
所有人的正室都要為了部落犧牲,不止他一人。
他也一直等待著拓跋司功娶妻,等待看到拓跋司功將正室送上祭壇的那一刻!
沒想到拓跋司功卻因為他的諫言,而卸去他長老一職,不但讓他今後沒有面子再待在部落,也斷了他看到那些女子被送上祭壇火焚生祭的機會。
當年,拓跋司功欲廢止一年一度的活人生祭時,他私下生祭了幾名女子,才成功地阻止活人生祭被廢止,那代表了他擁有阻止拓跋司功的能力!
所以,這一回,他要對拓跋司功進行的報復也一定會成功。
他要讓拓跋司功嘗到失去宋隱兒的痛苦──因為所有人都不該擁有心愛的女人,那些女人都該死,都該被生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