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默默接過藥包,下了車,一動也不動地目送著他遠去,逐漸淹沒在往來車陣之中一高以翔回過頭。她一直看著他離去的方向沒有動。他真恨自己視力太好,連她此刻表情裡的茫然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歎了口氣,在前方路口回轉,不理會後頭車陣中不絕於耳的喇叭抗議聲繞了回來,下車,站在她面前。
「怎麼不進去?」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她低低地、輕不可聞地說。
「高以翔。天很高,很寬廣,所以飛翔。」他如是回答。
所以,所有的痛苦與低潮都會過去,世界很寬廣,她的人生正要起飛,熬過這一段,便是海闊天空。
瞥見她緊捏藥包、指節泛白,心裡某個角落再度軟化,他伸手握來,搓暖她冰涼的指掌,如同過去那幾夜。
「請我吃飯的事,不是客套話吧?」
「不是……」
「那明天我等著品嚐你的廚藝。」他拍拍她的背安撫她。
「進去吧。」
「好…」或許他只是騙她,順口打發她而已,但她選擇相信。她會做好滿滿一桌好菜,等著他來。
「湘湘。」他忽然出聲喊住她。「我只問一次。你去海邊,不是有任何輕生的念頭吧?」
「……不是。」那就好。
他點頭。「明晚見。」做菜?阮湘君站在冰箱門前,思緒一陣恍惚。
她有多久沒親自下廚了?感覺上像是上輩子的事。
媽媽說她煮的白酒蛤蠣意大利面很地道,爸爸最愛吃她燉的紅燒肉,但是膽固醇太高,她總是不讓他吃太多,弟弟喜歡的是蒸蛋,每次都搗得碎碎的,混著飯吃,那一餐就會多吃半碗飯,媽媽肚子裡
的小寶寶還沒生出來,她還來不及問寶寶愛吃什麼,姊姊也會做給他吃……
回過神來,她眨去眼底的淚光,開始清理冰箱,將放了一個月的腐壞食物全部清空,再上市場買回最新鮮的食材。
客人要來了,她得加快速度,好久沒人吃她煮的菜了……門鈴聲響起時,她正好將最後一道開陽白菜盛盤。
「門口就聞到香味了,我有遲到嗎?」
「沒有。」他沒有騙她,他真的來了……她露出一抹淺得幾乎看不見的微笑,領著他來到餐桌。「只是幾道家常菜,我不知道你愛吃什麼……」高以翔湊上前看了會兒。「它們看起來很好吃,我等不及要嘗嘗它們的味道了。」
「我幫你盛飯。」
「好,謝謝。」他很捧場,桌上的菜幾乎被一掃而空,但她還是留意到他喜歡吃辣,品嚐宮保雞丁時,速度放得特別慢,很享受地品嚐滋味。
飯後,她清洗碗盤,他在一旁替她擦乾盤子。
然後,他們坐在客廳,開了音響,還是覺得太靜。
他看見客廳擺放的遺照。親人過世未滿百日,一個人待在過去原本充滿歡笑的房子,她心裡一定很不好受。
於是他開口邀約。「這個假日,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海邊拍照?」
「拍照?」
「你不是想學攝影嗎?」他提醒她初次見面的地點。「我是職業攝影師,你請我吃飯,我教你拍照。」想學嗎?其實不是的。
她只是想回憶父親生前,那麼認真地想幫她挑選一台適合她的相機的模樣。意外發生之後,她一直好後悔,她擁有的家人照片是那麼地少,以前應多拍幾張,也不至於到現在想看看他們多一點的表情
都沒有辦法。
「所有美麗的事物,都有期限,一旦過去就是過去了,所以拍照是很美好的一件事,它可以留住美麗的瞬間,日後再回味,便能找回當時的感動和心情。」因此他學攝影,收藏點點滴滴的美好。
聽起來很不錯……
「我想學。」想保留此刻身邊所有值得記憶的事物,她不要再留下遺憾了。
「好。星期天早上七點,不許賴床!」
整整一個月,他帶著她上山下海,教她如何取景,如何運用焦距、光圈、鏡頭,掌握拍攝的技巧。除了她在學校上課的時間,他們幾乎都在一起。她學很快,也學得很好,現在一拿到相機就到處亂拍,尤其感愛拿他當白老鼠。
低頭思考餐廳Memu,被她拍下來。
專注開車的側臉,她也拍。
閉上眼小憩,她照拍。
無時無刻、何處何地,日常生活中她都能拍,連他吃飯、說話時也不放過,他甚至向她抗議過:
「喂,我去上個廁所也跟來拍,你變態呀?」其實他懂那種感覺。他最初接觸攝影時也是這樣的,隨時隨地相機不離手,連桌上的美食都手癢想拍下來。
他不介意當她的活體標的,有了其它可以專注學習的事物,能分散她失去親人的哀傷。
她看起來,似乎好多了,偶爾可以看見她嘴角淺淺的、不明顯的微笑。
一日午後,他待在暗房處理相片,那些都是她近日拍出來的成果。手機鈴晌,他順手接起。
「喂?小羅?」
「高大攝影師,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幫你談了一個case,你知道是哪裡嗎?是西藏耶!這家出版社要出版一系列的大漢風情,你不是一直想離開台灣,踏遍天下土地,這就是你的第一步了。想想看,廣闊的草原,一望無際的天空,成隊的羊群!」
「推掉。」
「呵、呵,我就知道你一定很開心,不用太愛我,我會——什麼??」
「我說推掉。」高以翔又重複了一次。
「為什麼?」經紀人一愣一愣的,反應不過來。他前陣子還說想親眼見識大漢風光,現在有一組最優良的攝影團隊,這不是他一直以來所追求的嗎?
「我暫時走不開。」他想起阮湘君,他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對她那麼好,這個時候,她身邊不可以沒人。說穿了非親非故,卻從初見時,就莫名地放心不下她。
嘖,牽絆——他就說那兩個字很麻煩,果然沒錯。
「你——不要太快做決定,反正是明年春天成行,你再考慮看看,如果改變主意的話再告訴我一聲。」相識多年,小羅太瞭解他了,現在推掉,他以後後悔惋惜。
結束通話,高以翔走出暗房。
她側身蜷臥在沙發上午憩,安睡的臉容看來很平靜。
他無聲無息地來到她身旁席地而坐,靜靜凝視她。
這段時間,他們幾乎都在一起,他盡可能不讓她一個人獨處。待在那個太空曠的家,很容易讓她捲入黑色的悲傷漩渦裡,被寂寞吞噬。
但是,這裡只是他的臨時居處,他身邊也無法讓她長期停留,該怎麼辦呢?
他輕歎。不曉得自己能陪伴她多久。
他太瞭解自己,他不屬於任何一個地方,不管哪裡,都只是短暫佇足,既然無法發展長期的關係,那麼還是別開始的好。
對吧?這樣做是對的吧……這一年,她十九,他二十四,他陪她度過一季寒冬,也領著她走出生命中最晦暗的嚴冬。
來年,春天到來,枝頭抽長新芽。他幫著她處理掉原先父母租賃的居處,一個人住不了太大的房子,填不滿的房間形成落在心底的空泛。
他說:「這房子雖然有太多回憶,但是你可以把它放在心裡,空暇時拿出來回憶就好。生命還在繼續,人就必須往前走,不能永遠停留在原地。」
她聽進去了,將對父母的思念化成回憶珍藏,搬出房子,在偏郊找了一棟老房子,離市區光坐車就得花去四十分鐘,但是環境很清幽,屋前有小庭院,用竹籬笆圍起來,可以種種花草。她很喜歡,而且覺得他應該也喜歡。他替她做了個充滿田園風格的木製信箱,就掛在竹籬笆外的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