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皇下令封鎖了消息,將她秘密送往太醫院診治,沒有通知上官婉兒以外的人,就連韋妃也瞞著,以免流言四起。
甄小詩回到住處時,已經是大半夜了,她一直站在太醫院外等待消息,直至確定上官綾妍沒有性命之憂,才稍稍放了心。
「回去休息吧,沒事的。」武承羲對她悄悄說:「放心,一切有我。」
他堅定的眼神在這混亂的時刻給了她支持,但信心就像流水般易逝,當她獨自回到房中,整個人又不由得頹喪下來,胸中充滿焦慮與恐懼。
叩叩叩——
忽而,她聽見敲門聲。
是誰?在這接近凌晨的時分,依舊未眠?難道是承羲?
她飛也似的跳下床,開啟門扉之際,臉上卻是一片意外。只見司徒瑩端著一盤夜宵,站在眼前。
「剛剛聽見腳步聲,知道你回來了,餓了吧?」冷美人顯露出前所未有的關懷體貼,冰雪般的面孔變得如同大姐姐一樣親切,「來,喝碗蓮子羹吧。」
甄小詩有些怔愣,雖然這些日子與她漸漸熟稔,但她如此周到得慇勤,還是讓她倍感意外。
「今晚發生什麼大事了嗎?」將碗擱在桌上,司徒瑩關切問起。
「啊?」嚇了一跳,「幹麼這樣問?」
「武大人一夜未歸,你凌晨才回來,而且臉色蒼白。」她緩緩道,「若非發生了大事,怎會如此?」
面對這樣直接的提問,甄小詩沉默地垂下眼,一時之間找不到圓謊的借口。
「今晚宮裡很靜……」司徒瑩淡淡一笑,「每一次,當四周都聽不到聲音,我就知道出事了。」
「姐姐——」她再也忍不住,伏在對方肩頭上,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綾妍小姐,綾妍小姐她……」
「她不肯退婚?」再次道出令人愕然之語。
「你……怎麼知道的?」流淚的雙眸忘了慟哭,呆住了。
「在宮裡待了這麼久,別的我不敢說懂,猜謎的本領倒是學了不少。」司徒瑩歎一口氣,「你和武大人那個樣子,誰能猜不到?既是兩情相悅,武大人自然要跟無瓜葛的人退婚,可這樁婚事是皇上定下的,怎能說退就退?」
甄小詩點點頭,只覺得話凝噎在喉間,心事常無人可說,今夜,總算有了一個理解她的對象可以傾訴。
「可你們有沒有想過,皇上是不會允許退婚的。」她忽然肅然道。
「不……承羲說,皇上最疼他了,萬事可商量。」甄小詩天真地反駁。
「呵!」司徒瑩不由得笑出聲來,「皇上若是普通的帝王,或許萬事可商量,偏偏她是女帝,承載了太多男人的仇怨與詆毀,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皆比別人小心翼翼。她害怕出錯,怕被人詬病,損及帝位。所以,她絕不會允許武大人退婚,因為那會讓她成為一個笑話。」
「可是……」
「若武大人堅持退婚,反而會引起皇上的勃然大怒,將他治罪。」
治罪?甄小詩只覺得這一南話如同當頭棒喝,半響回不過神來。
定婚,退婚,雖然是很嚴重的事情,卻還不至於到了什麼性命攸關的地步,曾侍奉過兩代帝王的武皇,照說應該更通情達理,瞭解人間男女的苦衷,難道皇上真會為了面子與虛名,毀掉最最疼愛的侄子幸福嗎?
「小詩。」司徒瑩輕輕道:「恕我多管閒事,有一句話,想勸勸你——男歡女愛,不過瞬間情慾,沒必要用性命來當賭注。」
這話像一把利劍,深深刺入甄小詩的腦中,令她劇烈的疼痛,似乎要把她整個人割裂般,逼她作出翻天覆地的決定。
然而,她卻留戀手中小小的幸福,那樣依依不捨,她緊緊地抱著自己,瑟瑟發抖,矛盾讓她的眼淚一直往外流,久久不停……
這天晚上,大半夜裡,武承羲的父親武茂嗣被武皇召進宮來。
拜見武皇之後,他便匆匆來到書記院中,很顯然的,他更不打算退縮了。
「喜歡上甄家那丫頭?」武茂嗣萬分不解,「說真的,她長什麼樣為父完全沒印象,應該不是什麼絕色大美人吧?你自幼在宮中,也算閱人無數了,怎麼會被她勾了去?難道她比綾妍小姐還漂亮?」
「她不算美……」憶起那丫頭,那緊繃的臉上難得露出溫柔,「可我就是喜歡她。」
一想到她,就能讓他微笑。沒有原由,就是喜歡而已。
「真搞不懂你們年輕人!」武茂嗣搖頭感慨,「不過,既然你對她如此著迷,為父也不會反對。」
「父親,你同意孩兒退婚了?」武承羲不由得大大驚喜。
「那倒沒有。」武茂嗣冷冷道,「不過,你可以納她為妾。」
「什麼?」出乎意料的答案讓他錯愕,「父親,這不可能!」
他的妻子,只能是甄小詩,只有她能讓他心甘情願照顧一輩子,要與她此翼連理、海枯石爛……
「你糊塗!」武茂嗣喝斥,「這已經是為父最大的限度了!否則你就跟那丫頭一刀兩斷!」
「我要娶她,只娶她。」武承羲篤定的道。
「你敢!皇上說了,你必須跟上官綾妍完婚,人家為了你都差點兒送了命,你對得住她嗎?你可知道自己犯的是欺君之罪?如今皇上不打算追究,只要你如期跟上官綾妍完婚便可,也默許了納妾之事,你還想怎麼著?」
「她自尋短見,又不是我逼的。」於己無關的人,他素來冷漠得可怕。「所謂的『欺君之罪』不過是帝王懲治臣子的欲加之罪罷了,端看皇上的心情而定。我想,就算退婚,皇上還不至於要我非死不可吧?」
「幼稚!你真以為皇上寵你,就可以無法無天嗎?你不娶上官綾妍,皇上鐵定會要你的命,要我們全家的命!」武茂嗣氣得大聲囔道,「你想讓我跟你娘陪葬嗎?還有你那些兄弟姐妹,不為他們考慮考慮?」
「我就是考慮得太多,現在該為自己想一想了。」
他的真心話終於爆發,在隱忍了十多年之後,在經歷了寂寞的童年與漫長的少年,再也忍無可忍。
「難道我不曾為你們考慮過嗎?從小到大,我一直為了你們而活,可是你們有沒有為我想過,哪怕只是一點點,顧及我的心情也好……可是你們只想著自己的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娘親生下了我,可從未抱過我;兄弟姐妹知道有我,卻從來不與我見面。而你呢?除了每月三次進宮探望、教訓我幾句,你還為我做過什麼?憑什麼要我一直犧牲?憑什麼?」
他把他們當初至親至愛,竭力爭取他們的幸福,可從沒有人真正讓他歡樂開懷過。除了她,那個算不上美麗的丫頭。所以,他願意用性命去報答她,至少可以換來一個綻顏微笑。
「你——」武茂嗣氣憤無語,指著兒子,半響僵立。
「對不起,爹,這一次,我要為自己活一次。」武承羲輕輕轉身,把一切煩愁拋諸腦後,去尋找他牽掛的人兒。
自從昨夜黃昏發生了那件事後,他在太醫院裡忙碌,一直沒見到她。
生平第一次,他聽見父親連聲高喚他的名字,沒有回頭,不給絲毫反應。
午夜的御花園像濃霧般深沉潮濕,似乎四處有露水滴落,直滲到花間葉根,也無聲無息地滲進他衣袍中。
他來到明晃晃的湖邊,只見月影傾斜,有人正投出一粒粒小石子,蕩起漣漪。
他笑了,這個人,是世上惟一可以讓他抒懷的人。他們約好子時過後在此見面,雖然見到她的那一刻,心中所有的煩愁都散去,他卻仍擔心這個約會會打擾她的休寢。
她抬眸,看到他,卻沒急於起身,依舊坐在湖畔的假山石上,足下赤腳,踢著水花。
「瞧你,別著涼了。」畢竟午夜露冷,他立刻坐到她身側,攬起她的雙腳,憐惜地捧在手中,以袖包裹。
「大熱天的,才過七夕呢,哪會怕冷?」甄小詩澀澀地笑道。
經過昨夜一番掙扎,她已經作出一個決定,雖然,這個決定會讓她的心千瘡百孔,但為了眼前的他,不得不做。
武承羲不語,凝視她透白可愛的腳趾,掌心能感受到那肌膚的冰潔。突然有種預感在胸中油然而生,他總感到今夜她的笑容有些不同以往。
「幸好上官小姐沒大礙。」甄小詩幽幽歎了口氣。「否則,我真成千古罪人了——」
「關你什麼事?」他立刻打斷她,「要怪也該怪我。」
「承羲……」她猛地抬頭,在月光下注視他的俊顏,雙手伸了過去,擱在他的頰邊,「讓我好好看看你……」
這話讓他隱隱察覺不對勁,一把握住她的手,鄭重道:「要看一輩子的,怎麼會忘?」
「等你成了親,大概就不能常見了。」她黯然的說。
「成什麼親?」他不由得焦急,「除了你,我誰也不娶!」
「可我……不想嫁給你了。」甄小詩擲出石破天驚的答案。
「什麼?」武承羲握著她的雙手一緊,「誰逼你了?我爹?皇上?」
「不。」她微微搖頭,「昨夜至今,我誰也見過。」
「那你在胡說些什麼?」他不由得囔道。
「承羲,我不能嫁給你,不能……」她努力想露出笑容,可是豆大的淚珠隨之而落,難以自抑。
捨得嗎?傻子才捨得!好不容易得到的兩情相悅,又要拱手相送,她的心像被什麼揪起來般,一陣又一陣的抽疼。
「你在胡說些什麼?」他抓住她的肩頭,激動地再問她。
「承羲,我後悔了……」她垂下腦袋,不敢看他傷心的表情,「這兩天,我不只一次後悔,如果不是我試探你,我們會一直相安無事,我真不該自作聰明……」
「可我喜歡你這樣的自作聰明。」武承羲張臂將她摟住,死死不放,「是你讓我醒悟,原來順從自己的心意是這樣快活,我再也不會為別人犧牲了,我要跟你在一起。」
「我怕……我怕……」甄小詩哭得泣不成聲。
「怕什麼?我可以帶你逃走,去一個沒人找得到的地方……」
「不,承羲,你會恨我的。」她搖頭,拚命搖頭,「或許剛開始幾年,我們會快樂,可是日子久了,你會後悔的,會恨我毀了你放棄前程。」
「我是這樣的人嗎?」他動怒了,「在你眼裡,我只是貪圖榮華富貴的人嗎?」
「離開家人、離開自己從小熟悉的地方,四處漂泊,隱姓埋名……這不是什麼貪圖榮華富貴的問題,只要是人,多半會受不了!」她咬著唇,「比如我,光想就有些受不了……」
「你怕了?」他終於懂了她的意思,胸中激起一股憤意,「你卻步了?」
「對不起!」他的表情好可怕。比初見時還冷漠,親暱的距離霎時遠離,若非萬不得已,她也不願這段感情就此夭折呀!「承羲,不要恨我……」
「如果你不能確定自己的心意,就不要來試探我、挑逗我!」他全身泛著強烈的怒火,平常的冷靜蕩然無存,「在我決定退婚,在我跟父親決裂之後,你再來說這個,有用嗎?」
「對不起!」她仍是那句話,「承羲,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他有種被耍弄的感覺,刷地起身,抽離他的衣袖,冷冷地望著她。
「承羲……」甄小詩抓住他衣袍的一角,哀懇地看著他,「原諒我……原諒我好嗎?」
她的任性釀下了悲劇,卻沒有勇氣去承擔後果,她發現自己真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女子,活該萬劫不復!
但這樣的結局,她認命,也甘願當一個逃兵,畢竟比起愛情來說,生命更是重要。她要他活著,要他好好活著,要周圍所有的人不受諸連,繼續活著。
雖然,她的愛情只有短暫的一天而已,但她已經滿足……
就算他恨她,也認了。
「承羲……」她想對他再說些生什麼。然而,他沒給她更多的機會,只是漠然地扭頭便走。
他的衣袍在不經意間,被她扯下一塊,殘留在她手中,彷彿是這份殘缺的愛,留給她的紀念。青灰的顏色,凝重深沉。
武承羲離開以後,甄小詩形影孤單的在湖邊,哭了很久,很久。
惡夢像是纏人的鬼魅,糾纏了她一夜,一直到她被敲門聲驚醒的時候,才得以脫離夢境。
甄小詩撫了撫額頭,發現整個髮際已被汗水浸濕,甚至連她的枕、她的被也是。
她覺得此刻的自己就像一根繃得很緊的弦,只要稍一用力,便會斷裂……
「小詩,你醒了嗎?」司徒瑩在窗外喚道。
她想回答,可是喉嚨沙啞得說不出話來,她虛弱地撐起身子,打開了門,卻只能倚在門邊。綿軟無力。
「姐姐,我想告假……」她氣若游絲地提出。
「你以為我是為了公事來找你?」司徒瑩微微搖頭,「你應該猜得到,我是替某人來傳話的——」
「不!」甄小詩恐懼地瞪大雙眼,「你是說……」
「武大人想見你。」
見她?昨夜一番決裂之後,還不夠嗎?為什麼他依舊不肯放過她?還要來折磨她呢?
「我不去……」她膽怯地退縮,不小心一個踉蹌,摔在地上。
「你必須去。」司徒瑩一把扶住她,「你不去,他不會死心的。不過,這應該是他最後一次想見你,如果你能堅持,他將永遠不會再來糾纏你。」
永遠?為何這個辭讓她感到無限蒼涼?雖然,這是她希望的,可若真如此,倒不如結束她的生命還好過一些……
她的身子再次開始顫抖,難以自抑,一如昨夜般,恐怕這將會是她這輩子都如影隨行的絕症。
「去吧,去見見他。」司徒瑩扶住她的肩,給她勇氣。「但要記住,千萬別心軟。」
心軟?不,她不會,否則,一切將前功盡棄,白流了那麼多的淚水!可是……
甄小詩忽然想到一個奇怪的問題。
「姐姐,恕我直言,為什麼這一次……你要這樣熱心?」她從沒見過她如此幫過誰、勸過誰,萬事都置之度外的她,為何會有如此反常的舉動?
「嫌我多管閒事了?」司徒瑩微微笑,「其實很簡單,你和武大人,是這宮裡惟一跟我親近的兩個人,我希望你們永遠平安。」
簡潔的回答,輕易地化解了她心中迷惑,太過善良與太易輕信他人的她,這時候感激地點了點頭。
「好,我去。」甄小詩道,「姐姐,別擔心,我不會反悔的。」
「他在信緣宮等你。」
信緣宮?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為何會取了這麼一個古怪的名字?
甄小詩並不知道,信緣宮在宮裡可是大名鼎鼎,雖然,它並不像其他宮字那樣的宏大,卻是宮裡的女子每年都會前來朝拜的地方。
她邁著忐忑的步伐,跨入那道宮門,立刻見到四處載滿了相思樹,而她熟悉的人影,正站在樹下。
輕風正吹起他的衣袖,陽光從青色的紗袍迸射出來,讓他變得像是在夢中一般,迷離似幻。
武承羲正對著她微笑,就像佇立了千年,總算等到了她的到來。
甄小詩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麼、做什麼,只怔怔地與他對視,沉默了幾乎一世那麼久。
「你知道這裡為什麼叫信緣宮嗎?」他終於開口,彷彿昨夜的決裂不曾存在,依舊那般溫柔微笑,看不出半點怒火。
她搖頭,努力讓自己鎮定,否則,淚水又要不聽話地留下來了。
「因為這裡栽滿了相思樹。」武承羲繼續道:「所謂紅豆生南國,相思樹在洛陽本不易見,是皇上派人千辛萬苦才植活的。」
「為什麼?」她聽見自己情不自禁地輕語。
「你看,這樹上都掛著什麼?」他抬手一指。
幡?
沒錯,每顆樹上,都飄蕩著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幡,或者紙做,或者綢質、緞質,在陽光中如同一道道彩虹,給濃綠的枝葉增添萬千光華。
「武皇體恤宮裡佳人的寂寞,所以栽下這些相思樹,據說,誰若把自己的心願寫在幡上,拋上樹梢,將來定能覓得好姻緣。所以,這裡叫作信緣宮,栽的全是相思樹。」武承羲耐心地解釋道。
原來如此,這個地方原來承載著如此多的希望,難怪有一種寧靜祥和的美麗,不同於宮裡的別處,總透著陰森。
「我昨夜也做了一道幡。」他忽然道,「假如,我能一舉拋上樹梢,相信我的願望也能實現。」
什麼?他說什麼?身為堂堂書記院院判的他,竟做著懷春女子才會做的事,他傻了嗎?」
「從前,我一直很鄙夷這裡,覺得這裡是小女孩遊戲的地方。」他澀笑,「可是昨晚我們分手之後,我忽然明白,為什麼天底下會有那麼多癡男怨女,為什麼他們會喪失理智……原來最愚蠢幼稚的遊戲,才是最能安慰人的良藥。」
說著,他的手奮力一揚起,袖中的彩幡便飛揚起來,一舉躍上樹梢,如一道綿柔的彩雲,棲落在葉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