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她不想!因為不必說,她也知道。
「我要一個離開我的女子回心轉意。雖然昨夜她讓我傷心欲絕,但我覺得她是一時糊塗,我決定原諒她,而她也一定後悔了——」他走過來,輕輕地捧起她低垂激顫的小臉,「對嗎?」
陽光雪白強烈,她感到淚水與光線幾乎在同一瞬間刺激著她的雙眸,迫使她微微瞇起眼,然而,卻在視線朦朧中,看到他湊近的臉孔。
一點,就差一點,她能感覺他就要吻住她了……呼吸在這一刻凝窒,她發現自己完全不想推開他,希望就能如此放縱,就此反悔,哪怕與他一起墜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可是,她地方心一顫,理智終究還是提醒了她。
不!她不能就此沉淪,比起他的生命,一切都不算什麼,即使她一輩子活在愧疚與後悔之中,被痛苦折磨的不成人形也無所謂……
「那是你的願望,」她聽到自己再度絕情的回答「不是我的。」
「你——再說一遍!」武承羲難以置信,霎時瞪著她,霸道的命令,「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遍!」
「我……」甄小詩抬眸,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重複如針刺骨的話語,「我不想再跟你在一起了……」
武承羲僵立著,長久長久,才聽清楚她的回答。
他猛地轉身,握拳狠狠的打在樹幹上,頓時,片片綠葉紛紛掉落,他的手背也在這瞬間滲出血來。
「承羲——」她忍不住關切他的傷勢,直覺便要掏出手帕,替他包紮,卻被他一把推開。
「走開!」他用力的將她一推,拒絕她的任何好意,「離我遠點!」
「承羲……」她焦急無措,看著那鮮血順著樹幹滴滴而落,心口泛疼。
「從此以後,你我形同路人。」半晌之後,武承羲低啞地說道:「不要再讓我看見你!」
這話,比昨夜的決裂更讓她心碎,她覺得自己就像失聰了一般,耳膜有種被穿刺的劇痛,讓她緊緊地摀住頭顱,深深地,跪在泥地上……
像是賭氣似的,第二日,武承羲便宣告盡快擇日與上官綾妍完婚。隨即,他辭去了書記院的工作,避開與甄小詩的日夜相對。
時至突厥屢犯大周朝邊境,為禍定州、趙州一帶,武承羲主動請纓,前往邊關駐守。武則天任他為邊防督察史,配合掛帥大將,負責定州防務事宜。
九月十六,武承羲與上官綾妍在東都洛陽舉辦了一場盛大婚禮,場面自然是百官恭賀,四海祝福,宴席連辦三天三夜,一對新人風光無限。
甄小詩默默守在書記院中,聽到這接二連三的消息,臉上不敢流露半點苦澀的神情,依舊微笑隱忍,雖然心裡像鑿了一個洞,所有的眼淚與鮮血都快流乾殆盡。
武承羲將赴邊關的前一日,書記院中來了一位探訪的客人。
雖然萬萬沒有想到,才剛新婚燕爾的人竟會出現在她面前,而且,是專程來看她的。
上官綾妍的烏髮高高盤起,身著喜慶的新娘紅,逼身珠環翠繞的首飾,據說,都是武皇親賜的。
甄小詩望著她,生平第一次對一個女子產生羨慕。不僅羨慕她的美麗,更羨慕她此刻的身份與幸福。
如果人有輪迴,她真希望自己可以與上官綾妍交換出生,寧可當一介罪臣之後,飽嘗從小到大的提心吊膽,但到頭來,卻可以得到別人夢寐以求的姻緣。苦盡甘來,多好……
「甄小姐,」上官綾妍手捧一隻錦盒,「我是代替某人前來向你辭行的。」
某人?是指武承羲嗎?甄小詩心裡猛然一動。
「你也知道,我和他即將前往定州。這兩年恐怕都不會回京了。這裡有件東西,是他囑咐我交還給你的。」
「杯子,對嗎?」她澀笑地猜道。
「甄小姐真是聰明!」上官綾妍頷首,「雖然我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杯子如此貴重,得要我親自跑著一趟,但其中肯定有什麼特殊的故事。」
「這是……」甄小詩輕輕撫觸那錦盒邊緣,不由得哽咽了,「我曾經送他的禮物。」
第一次看他開懷大笑,也就是那個時候吧?如今憶起,恍如隔世一般。
「承羲對我說,他就是因為這件禮物,開始喜歡上你的。」
上官綾妍看著她,眼裡有無限同情。
是嗎?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嗎?她又湧上一陣心酸。
為什麼會喜歡她呢?因為她能逗他開懷大笑嗎?他果然是個寂寞的人。如此輕而易舉的小事,都能讓他感動傾心。
她的眼淚在這一刻忍不住滾落,濡濕了錦盒上的花紋。
「武夫人。」她對上官綾妍改了稱呼,這個讓她萬分嫉妒的稱呼,「小詩有一些話,不知能不能講?」
「請說。」上官綾妍平靜地答到。
「我與武大人相識不過短短數月,希望你不要計較他與我的過往,其實,他是一個很容易接近的人,雖然外表冷漠,但稍微花一些心思,你們就可一世幸福美滿。」
既然承羲能愛上這樣平凡的女孩子,何況上官綾妍?她只怕自己成了她的心結,不肯與承羲相知相守,夫妻兩人永遠有化解不開的阻礙。
「小詩姑娘果然善良可人。」上官綾妍笑道,「現在我開始有些明白,他為什麼對你如此癡情了。」
「我跟他已經沒有瓜葛了,真的!」連忙著急解釋,生怕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其實……」她忽然意味深長的說:「就差一點你們就成功了,知道嗎?」
「什麼?」甄小詩眉一凝。
「你為什麼退縮呢?」上官綾妍逼近一步問,「只有你再堅持一下,他便可以與我退婚。」
「我……」霎時圖同棉花堵住胸口,她什麼也說不出來。
上官綾妍挑眉問:「因為看到我的血,害怕了?」
憶起那恐怖的殷紅,他怯怯地點了點頭。
「你怕我死了,會一輩子內疚?」說完,歎了一口氣,「真是枉費我一番苦心,血白流了。」
「武夫人,我不懂?」為何她的話,讓她越發不明白?
「那只是一場戲,是我當著他的面,當著整個宮廷,演的一場戲!」上官綾妍揭開謎底,「你知不知道,為了那場戲,我排演了多少遍?甚至特意請教武師,如何才能不傷害自己的性命。」
「戲?」她錯愕地雙眸園瞪。
「對,這場戲我不得不演,為了我,也為了你們。只有我流了血,人們就會害怕,皇上也不會再為難我,逼我與承羲完婚。我不可能輕易跟承羲退婚的,總要付出一些代價,轟轟烈烈鬧一場,如此也算給皇上一個台階下,讓她可以有借口讓我們退婚。」
甄小詩只覺得全身血脈凝固,半響不能動彈。
原來,上官綾妍在暗中幫助他們,從來不稀罕什麼「武夫人」的位置,是這樣一個狡猾沉著的女子……
「可……這是欺君之罪啊!」她囁嚅道,「皇上真的肯饒恕我們?」
「甄執事,你入宮這麼久了,怎麼還如此天真呢?」上官綾妍淡淡一笑,「所謂的欺君之罪,不過是歷代帝王懲治臣子的借口,是有商量的餘地的,你以為皇上真捨得治承羲的罪?撮合我們的婚事也不過是一時興起,她何必要為了我而殺掉自己最最疼愛的侄孫?我有何地位?就算死一千次,在皇上心中也不及承羲的一根頭髮!」
天啊,她幹了什麼?為什麼不再多加執著片刻,竟把幸福就這麼毀在自己手中!
膝下一軟,甄小詩砰的一聲,摔在地上,眼裡滿是迷茫,就這樣呆愣著,許久沒有反應,甚至忘了疼痛。
「我該怎麼說呢?真不知道你們之間的感情是太深,還是太脆弱……」上官綾妍淡淡道,「不過事已至此,後悔也無用了。」
說著,她翩然而去,留下錦盒擱在茶几上。
四週一片寂靜,只剩下一室清冷。甄小詩緊緊盯著那錦盒出神良久,最終將它攬入懷中,輕輕開啟。
其實她害怕看到這份禮物,生怕睹物思人。可現在,她如此想念他,身不由己的打開了它。
盒蓋掀起,她心裡又是一陣凜冽的震驚。
杯子……本應有兩隻,現在卻只剩下一隻。
他拿走了玉螺杯,留下羅漢盅。
為什麼?難道這暗示著他並非完全絕情,還留了一絲情愫嗎?
沒有給她隻字片語,一切,她只能在迷離中猜測。
她的淚水再度如狂江漬堤……
不!她的耳邊有一個聲音忽然響起。不能就這樣分離,至少,要見上他最後一面。
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勇氣,甄小詩拔腿便向宮門外奔去。
她感到奔跑其實是一種放縱的方法,如果可以,她想一直這樣疾奔下去,直到足尖流血,直到心中的痛苦隨著血液傾洩出來,哪怕就此讓她死亡。
她忽然笑了,隨即又是一陣猛烈的流淚,整個人似乎呈現出一種瘋狂的狀態,仿如風中殘葉般的飛舞,耗盡傷心。
「小詩?」迎面而來的司徒瑩一把將她攔住,「你這是要去哪兒?怎麼了?」
「我要出宮……我要見承羲……」她囁嚅著,似乎看不清來人的臉,只是陷在自己神志混沌的世界裡。
「他已經走了,昨夜就起程了。」司徒瑩的話如同雷擊,讓她霎時愣住。
「什麼?」甄小詩搖頭,「不,方纔我剛見過綾妍小姐!」
「武大人是提早起程的,」司徒瑩歎了口氣,「臨行前,他托人捎了件東西,說是給你。」
「給我?」還有什麼?難道不只有那只杯子?
「好像是一道幡。」她從袖中掏出絹帕包裹的東西,「不過已經損壞了。」
幡?那日在信緣宮裡,他拋上樹梢的願望之幡嗎?
甄小詩一把奪過那方絹帕,絕望彷彿瞬間從中滑出,跌落在地面上。
的確……損壞了,是人為的撕裂。
是承羲把它從樹梢上摘了下來,再撕裂了它?
默默注視著幡上的字跡,那些她再熟悉不過,如今卻支離破碎的字跡。
日暮栽紅豆,閒踱掛雲幡,雨中聽瓷聲,靜夜憶小詩。詩中有紅顏,決然拂裙去,若能留笑痕,寧棄洛陽城。
呵,小詩,她的名字……若能留住她的笑痕,他寧可捨棄整座洛陽城?
何等的刻骨,何等的癡心,她直至此時此刻,才發現,原來,他那樣愛她……
可惜,這樣的深情卻像此刻被撕裂的幡,化為他臨行前的憤恨。
後悔兩個字,像決堤的江水,此刻匯滿她的胸膛,在洶湧中翻滾,讓她的五臟六腑通的已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