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天氣漸涼,這病情越來越重,甄國安不得不替女兒暫辭書記院的職務,去暖和的南方療養。
甄家在揚州附近的小鎮上有一座別業,風涼氣爽的秋天,正是休息的好地方。
於是甄小詩便被送到這裡,除了隨身奴婢,不讓任何人打擾。
庭院裡架起一座鞦韆,石案上擺放著書籍與茶果,供她消遣。
她可以在這裡獨坐一個下午,看見秋天的陽光落在自己的衣袖間,有一種溫暖卻寂靜的感覺,抬頭之間,可以聞到桂花的香氣在空氣中瀰漫。
她覺得,生命忽然變得輕盈而高遠,有時候,她甚至出現某種幻覺,彷彿靈魂飄上了樹梢,俯視鞦韆上的自己,搖搖蕩蕩的。
受傷的心讓她甘願沉浸在這彌留之際,不能死去,卻也不想醒來。
這一天,與往常一樣,她亦是這般魂不守舍,忽然,卻聽到隔牆傳來熟悉的聲音。
「小桃,你把這桂花打下來,咱們晚上蒸桂花糕,如何?」一個女子的聲音。
甄小詩猛地睜開雙眸,似乎被一股強大的力量送回人間。
第一次,她主動挪動腳步,虛弱艱難地,來到那牆腳處。這是一個多月來,她惟一像活人的舉動。
她將耳朵貼到壁上,希望剛才不是自己的幻聽。
「小桃,快點啊!」一陣笑聲真實親切地傳入耳中,頓時驅散了她的寂寞。
「春娥姐姐……是你嗎?」她猶豫著,終於忍不住開口叫道。
嗓音因為久病而細微,但對方顯然聽到了。
「甄小姐?」隔壁的庭院一陣驚叫,「是你?」
「是我,是我。」甄小詩不禁微笑。原來,他鄉遇故人是這番滋味,她總算嘗到了。
對方立刻架起一副梯子,從牆頭攀援過來,探出一個腦袋。
果然,她看到了春娥久違的容顏。
「哎呀,真的是甄小姐!聽說你出宮療養,沒想到,竟是在這兒。」
「聽說?」甄小詩一怔。
「對啊,你現在可是名人了,雖然我不在宮中,可關於你的事情,卻傳得滿天飛,想不聽說都難!」春娥笑道,將梯子挪到院牆這一側,順階而下。
「都說我什麼了?」她神情緊繃地問。
「還能有別的嗎?就是那些……關於你跟武大人之間的事。」春娥歎了口氣,「說什麼武大人為了你差點悔婚,但最終懸崖勒馬,選擇了上官小姐,而為了避開你,夫妻雙雙前往邊關……這些人啊,都太閒了,沒事瞎嚼舌根!」
「姐姐,你怎麼也到揚州來了?」她不由得澀笑,淡淡地問。
「我在洛陽待膩了,想找個暖和的地方過冬,恰好聽說這裡有間宅子要出售便搬來了。」春娥抬頭望著融融秋日,滿意地道:「這個地方,的確比洛陽好。」
「這麼說,從今以後咱們就是鄰居了?」甄小詩忽然感到不那麼孤單了,病也霎時好了大半。
「對啊,咱們可以天天做桂花糕吃!」春娥大笑,撫了撫她的發,「你啊,瘦了許多,該多吃點。」
她這身子……是吃多點便能補得回來的嗎?傷心失意,讓她元氣大傷,能夠活著已算不易。
「雖說武大人不在了,」春娥忽然斂去笑意,感傷道:「但咱們活著的人,也該多為自己考慮才是。」
「什麼……不在了?」不過前往邊關駐守而已,這樣的說法也太嚴重了吧?
「你不知道?」春娥一愣,瞪著她。
「知道什麼?」不詳的預感湧上心上,甄小詩耳畔一陣嗡鳴。
「沒、沒什麼……」連忙低頭搪塞。
「不對。」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緊張得幾乎要把那肌膚掐出血來,「姐姐,你把話說清楚!」
「真的沒什麼,我辭不達意而已。」春娥敷衍地笑道。
「承羲他……怎麼了?」甄小詩聽見自己厲聲叫,「告訴我!快告訴我!」
「唉,早知如此,就不到揚州來了。」無可奈何,說出真相,「武大人他……亡故了。」
亡故?如同被一記重拳狠狠擊中,甄小詩只覺得全身力量像被抽乾了一般,軟倒在地。
「當心啊——」春娥一把將她攙住,開口安慰,「人已經去了,想開點兒!」
「他怎麼亡故的?何時亡故的?為什麼我一直沒聽說?這消息可靠嗎?準確嗎?」她提起一口氣,連聲追問,胸口一陣窒息。
「令尊沒告訴你?」
「我已經好久沒看到爹爹了……」的確,她這才意識到事有蹊蹺,從前爹爹三不五時便會從洛陽趕來探望她,這次卻半個月不見蹤影,只有書信問好。是因為難以啟齒而故意避開她嗎?
「據說,突厥襲擊了我軍在定州的大營,武大人的帳篷著了火,沒能順利逃出來。」春娥感慨道:「真是蒼天弄人啦,連我都不敢相信他已經走了……」
「武夫人呢?」甄小詩忽然抬頭,「她怎麼樣了?也在營中?」
「那倒沒有。當時武夫人在定州城裡的驛館歇息,事發之後,她以未亡人身份扶武大人的靈柩回到洛陽,皇上特准她今後長住宮裡。」
「那屍身驗明了嗎?真的是承羲?有沒有可能在混亂中弄錯了?」她心裡有一絲執著的期盼。
「武夫人都沒認錯,又如何能錯呢?」春娥幽幽搖頭,「人家是夫妻!」
這句話,像一把銳利的刀子,斬斷了甄小詩的妄想。
的確,人家是共結連理的夫妻,怎會認錯?
她著急的,上官綾妍想必也著急過,她所疑慮的,上官綾妍想必也疑慮過……
最終,仍舊證明了屍身,還能抱有任何僥倖的幻想嗎?
她只覺得最後支撐自己的惟一希望,被狂風一吹而倒,整個人直摔深淵,墜入昏迷……
相思樹,為什麼跑遍了全城,卻不見一棵?
甄小詩感覺自己像瘋了一般,明明病的昏昏沉沉,卻不躺在榻上休憩服藥,反而在秋涼的風中,莫名執意地尋找一棵相思樹。
相思樹,可以達成她願望的樹,她要掛上一道幡,許一個荒唐的心願——讓承羲活過來……
呵,連春娥也笑她異想天開,可是,她的雙腳就是控制不了,像被施了魔咒,不斷地奔跑,非要找到想要的東西才罷休。
她顧盼每一家的庭院,留意繁華的街道,尋覓整個山林,踏遍城郊湖畔……然而,沒有相思樹,一棵也沒有。
紅豆生南國,這裡,就是南方,為何不見紅豆?詩騙了人,還是人騙了她?
「小詩,小詩,」春娥跟在她的身後喚她,「天晚了,回去吧——」
車伕已經疲倦,馬兒已經無力,但她依然不想放棄,她要在天黑之前,再翻一座山,去看看前面的樹林。
「前面已經沒有路了——」春娥一把拉住她,「死心吧。」
她像是大夢驟然驚醒,這才看清原來前方不過一道山崖,所謂的樹林,不過是她期盼心境下的幻覺。
她呆呆地佇立,淚水再度決堤。
「回去吧,等明兒個我先打聽清楚,咱們再出來找。」春娥安慰道。
甄小詩搖頭,僵硬地搖頭,一言不發地走到就近的樹下,席地而坐。
她抱著膝蓋,置身在泥地上,彷彿生了根,怎麼也不肯離開。因為她害怕自己這一回去,將一病不起,再也無法出來。
「你再不聽話,我就不理你了!」春娥似乎有些生氣,「甄大人肯定會恨死我了,要不是我多嘴,你就不會變得這樣瘋瘋癲癲的!」
抱住頭,不肯聽清楚春娥的話,她將臉頰深深地埋在膝間,像一個任性的小孩。
她不知道春娥是否真的生氣,是否真的扔下她一個人走了,她沒有聽見馬車的聲音,其實這段日子,除了她自己的幻覺,她幾乎什麼都聽不見……
甄小詩閉上眼睛,不知過了多久,只感到四周越發黑暗,似乎有日暮的細雨滴在她的四周。
她的神志在沉默中朦朧,弄不清自己到底依舊清醒,還是再度入夢。
她只看見,似乎此刻依靠的樹變成了相思樹,無數紅豆從葉間墜落,叭答叭答落在她裙間,圓潤可愛。
她微微笑了,想伸手拾起一顆把玩,忽然,紅豆化為滴滴鮮血,染紅了她的衣衫。
她想大叫,卻叫不出聲來,一個青澀的人影,從樹後悄悄走出來,立在她身邊。
「承羲?」她能感受到那熟悉的感覺,脫口衝出思念的名字。
他沒有回答,只是俯下身子,輕輕地,無聲的,撫摸她的長髮。
「承羲,詩中都是騙人的,南國沒有紅豆……」她哭著叫道。
「對啊,」他輕笑,「詩都是騙人的,所以,有個騙人的女孩子叫做小詩。」
「我……」他在諷刺她嗎?為何她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因為,他說的都是事實。
「承羲,我後悔了!」她輕拉他的衣袖,「我們永遠也不會再相見——」
這話中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根針,扎得她再度泣血。
「永遠……也不會再相見……」他重複,又重複,聲音越來越輕,彷彿馬上就要遠逝。
「承羲!」她拚命抓住他的衣袖,然而猶如彩雲易散,他的衣袖像水一樣散開去,而水中撈月的她,只能得到空白。
她的身子猛地彈跳了下,眼睛睜開,瞪視著陌生的四周。
「小詩,咱們回去吧!」身邊,沒有承羲,依舊只有春娥,「真的,我發誓,明天一定再帶你出來。」
這話已經不再對她有任何誘惑力了,因為,她還沉浸在方纔的夢境之中。
承羲……
她心中默念著他的名,倉惶的、期盼的四顧張望。她盼望能有奇跡,能再見到他,哪怕是他的靈魂,也好……
然而,四周除了清冷的山林,什麼也沒有。
但她為何能明確聞到他的氣息,似乎一直尾隨著她,在某個暗處,悄悄打量著她?
她在恍惚之中,覺得自己已經死了一回。
上蒼讓她殘留一口氣息在,是否,因為還有一件事未了?
躺在床上整整三天,甄小詩忽然支撐起身子,勉強地爬起來。
沒錯,還有一件事,她非做不可——她要為承羲立一塊碑。或者說,她要為他們兩人立一塊碑。
若是不久於人世,她在九泉之下,也要葬在有他的地方。縱使不是他的妻子,不能與他的屍骨合葬,至少,要跟他的名字葬在一起。
那塊碑上,會刻下他們倆的名字。
她向春娥打聽了石場的所在,雇了一頂小轎,在不驚動家裡的奴僕之下,只身前往。
家中的奴僕,都是她爹的眼線,若知道了她的意圖,絕不會准許她如此作為。
所以,她要保密。除了春娥,沒人知道她的秘密。
已近深秋,開始下起冰冷的雨。桂花在雨中被打落了不少,殘留的濃香混合著秋雨的味道,給人一種悲秋的感覺。甄小詩憶起從前在宮裡,還是夏天的時候,她與武承羲在屋簷下以水杯敲打成曲,那歡樂融融的情景……
「姑娘,請問想在碑上刻什麼字?」石匠收了她的銀子,恭敬地問著。
「我想先挑一塊上好的石料。」她舉目四顧,在花崗石間流連。
「不好意思,姑娘,石料暫時還沒有。」石匠支吾道。
「怎麼,這不是有很多嗎?」她不由得詫異。
「這些都被人訂下了,姑娘恐怕要等下一批了。」
「下一批要多久到貨?」
「恐怕一個多月吧,」石匠面色為難,「您也知道,如今邊關正在打仗,每天死傷將士無數,整個大周朝的碑石都短缺。」
「一個月?」甄小詩搖頭,「不,我等不下……」
她不確定痛苦還能讓自己活多久,萬一臨到死前都還不能完成心願,她做鬼也不會甘心的!
「這裡這麼多的碑石,都是被什麼人訂走的?」她忽然產生一問,「為何需要這麼多?」
「哦,是被高陽公子訂走的。」石匠如實說,「至於幹什麼用……這個小的也不知。」
「高陽公子?」甄小詩眉一凝,「什麼人啊?」
「跟小姐您一樣,也是這鎮上的新住戶,似乎也是從洛陽來的,一看就是達官貴人的模樣,出手很闊綽,一來就收購了不少產業。」石匠往山間一指,「喏,您瞧,那座漂亮的山莊便是他新蓋的。」
「石料這麼多,他大概也暫時用不完吧?」甄小詩抿唇道,「不知可否請他讓給我一塊呢?」
「喲,這個小的可不敢答應,您還是親自去問他吧。」
「我去哪裡找他呢?」
「待會他會來付碑石的餘款,您等一等,說不定能遇見。」
石匠話才說完,只見大道上,忽然出現一架華麗六馬大車,數十名奴僕在車後緊緊跟隨,好不風光氣派。那車乘直往石場而來,馬蹄兒揚起霧般塵灰,如仙人蒞臨。
「喏,可巧了,高陽公子來了!」石匠不由得興奮道。
甄小詩怔怔地望著這氣象萬千的陣仗,退避至路旁等待。過了許久,那華車才停頓下來,但座上卻垂著青色紗簾,高陽公子並未露面,只神秘地隱身簾後,隔著遙遠距離與石匠說話。
「大人——」石匠呈報道:「這裡有位姑娘想買一塊石料,不知大人可否挪讓一塊給她?」
「哦?是誰?」高陽公子冷冷的問。
這簾後人一開口,甄小詩的心就撲騰跳動了下。
為何這語氣、這聲音……像極了她朝思暮想的那個人?不,是弄錯了吧?死人怎會復活?就算復活,也不會變成什麼陌生的高陽公子……
邁著顫巍巍的步子,她虛弱地上前,「小女子因家中有至親亡故,急需一塊碑石,不知大人可否施讓?」
「至親?」簾中人挺立地坐著,高大身影雖然隱約不明,卻亦可以窺探到一絲奪人氣魄,「父母?兄長?姐妹?」
「實不相瞞,是小女子的夫君……」甄小詩垂眉答。
「甄小姐不是待字閨中嗎?哪兒來的夫君?」對方一語道破。
他……他居然知道她的底細?錯愕的雙眸猛地抬起,難以置信。
「公子到底是何人?」她忍不住問道,「小女子姓什麼,公子何以知曉?」
「這鎮上的一草一木,在下都打聽得很清楚,否則也不會在此置產。」簾中男子笑道,「在下喜歡安全的地方。」
他是安全沒錯,別人的隱私卻全曝光了。甄小詩不由得有些動怒。
「甄小姐不如實話實說了吧,這石碑到底是為了誰而打造?」他咄咄逼人地在問。
「為我。」甄小詩咬唇,坦言答。
「小姐如此年輕,怎麼這樣想不開?」對方輕嘖,「料理後事,不該是你這花樣年華所為。」
「我身染重病,恐怕不久於人世……」她淡淡道,「公子就當憐我命薄,讓給我一塊石料吧。」
「方纔說是給你夫君,這回又改口說是給你自己,甄小姐,你說話前後矛盾,在下該如何相信?」
「沒錯,給我夫君,也是給我自己。」她篤定地說,「碑上刻兩個名字,一個是我的,另一個……」
「是什麼?」他的語氣中似乎有一絲急切,乍現之後非常迅速地隱去。
「武承羲。」甄小詩還是照實答。
「就是葬身定州的那位邊防督察使?」簾後人輕輕一笑,「在下從不知道,原來他是甄小姐的夫君。」
她不語,話已至此,再無話可說,再多的嘲諷她也願意承受。
「好吧!」簾後人總算點頭,「這碑石,我可讓給小姐一塊。」
「真的?」她不由得驚喜,本以為看不到希望,卻終究還是遂了心願。
「不過,不是今天。」對方似乎故意刁難,「不知甄小姐明日可否到我府上一聚?」
「為何?」臻小詩眉一凝。
「在下有事想求甄小姐幫忙,明日一去便知。若是小姐答應,這碑石所需花費,在下全部攤付。」
「可我不需要你付錢……」
「那你就永遠也不可能得到石料了。」這高陽公子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甄小姐,你自己考慮吧。」說著,他打了個手勢,車馬立刻回程,塵土再度飛揚。
「好!」無路可退的她,只得妥協,「我去!」
「小姐別忘了咱們的約定,明日午時,在下於家中恭候。」他拋下縹緲話語,絕塵遠去。
甄小詩怔在原地,望著道上來去浩蕩的隊伍,有片刻出神。
高陽公子……他到底是誰?為何,那種熟悉的感覺在他倆之間流淌不散?雖然她明知這實在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