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這是給我的?」甄小詩詫異地問。
「下個月你過生日,十八歲了,爹總該送你一件好東西才對。」甄國安笑道。
「對對對,甄小姐過生日,是何等喜慶隆重之事,理應有件配得上的首飾。」
金飾店的掌櫃立在一旁,畢恭畢敬地附和。
「太奢華了!」她搖頭拒絕,「我看只有宮裡的娘娘才戴這樣的。爹,不必如此破費。」
「你打小就像男孩子一般,漂亮衣服沒一件,好看的首飾更別說了。入了宮,與王公貴胄在一起,總該有幾件像樣的首飾,遇到什麼節日慶典才不致丟臉。」甄國安堅持道。
「我都穿官服,用不著這些。」她仍是笑著拒絕。
「總之爹一定要替你買下,就算日後當嫁妝也可以。」他轉頭吩咐,「掌櫃的,替我包起來。」
「是,大人,小的馬上替您包裝好。稍等一下,請先喝茶。」掌櫃的歡天喜地地收了銀兩,轉到櫃檯後面去了。
店員奉上茶水,父女倆坐在特為貴賓而設的雅座中休息。
「爹,你剛才說什麼呢!」甄小詩嗔道,「什麼嫁妝不嫁妝的?當著外人的面,讓女兒難為情。」
「呵,這有什麼不能說的?」甄國安大笑。
「連個影子都沒的事——」
「誰說的?眼下正有人來提親呢。」他截斷女兒的話,透露出口風。
「什麼?」甄小詩一愣。
「別急,爹知道你現下一心為官,無暇顧及這事。」他拍拍女兒的手,「爹正想著要找個借口回拒對方呢,得罪了他家也不好。」
「誰家啊?還怕得罪?」
「是韋妃娘娘的表弟。」
「啊?」她頓時瞪大眼睛,「他?怎麼會?」
「那小子說是在宮裡見過你,一見傾心。哼,爹知道,要不是如今你在書記院也算半個紅人,否則他也不會來提親。」
「韋妃娘娘的表弟……見過我?」她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甭管了,出了名的紈褲子弟,仗著韋妃的勢力到處惹是生非。爹怎麼會把你嫁給這樣的人?」甄國安搖頭。
甄小詩聽完,一顆懸著的心稍稍安定。然而,提到婚事,不知為何,心中總有一抹憂鬱,她知道,那是武承羲給她留下的陰影……
正在凝思中,忽然一位華貴女子長裙曳地,頭戴金步搖,款款步入店內,張嘴便高聲道:「掌櫃的,那日我看中的掐絲金鳳還在嗎?」
「喲——」掌櫃從櫃檯後連忙迎上前,「紀小姐,是您來了!真不好意思,那掐絲金鳳剛剛賣出去。」
「賣給誰了?」
「就是這位甄大人……」掌櫃的順勢一指,指向雅座所在。
華貴女子眉一挑,轉身往甄小詩的方向張望,四目相對後,雙方都啊了一聲,萬分愕然。
「春娥……是你?」甄小詩難以置信地叫道。
真可謂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這楚楚可憐的鄉下除役宮女為何忽然搖身變成了千金小姐?看那身氣派行頭,就煉她也自慚形穢,難道見鬼了?
春娥此刻神情有些難堪,連忙低下頭,匆匆奔向門外,像在逃命似的。
「等等!」甄小詩覺得事有蹊蹺,連忙追了出去,決意一問究竟。
門外有車馬奴婢等待著,一見春娥出來,立刻打起紗簾,欲將她攙扶上車。
「春娥姐姐,請暫且留步!」甄小詩大喊出聲,「我知道,沒認錯人。」
萬般無奈的春娥自知理虧,被迫答道:「沒錯,是我。甄小姐……你放心,那日你借我的二百兩銀子,我會還的。」
那日春娥等在宮門外,被武承羲拒絕,淒楚極了,自己出於憐憫,曾經解囊相助,卻沒料到,她其實並不需要那二百兩,今日這身打扮恐怕都不只這個價。
「春娥姐姐,我真弄不明白,你這是……」甄小詩還是忍不住問:「到底怎麼回事?」
「武承羲大人贈與我黃金萬兩,所以我才得以過上這樣的生活。」春娥老實回答。
「他?」她不禁驚喜,「他悔過了?」
「悔什麼過,他本來就無過之有!」春娥歎一口氣,「既然被你撞見,我也不打算再隱瞞……那天,我是騙你的。」
甄小詩一怔,更加滿頭霧水。
「春娥姐姐,你在說什麼啊?」為何她聽不懂?
「我根本沒有懷孕,我跟武大人之間也全無瓜葛。」索性坦白到底。
「可是……他承認了啊!」甄小詩呆呆地跳脫不出迷霧。
「他騙你的!我們聯合起來騙你的!」春娥不由得跺足強調。
「為何?」她實在不明白。
「唉,甄小姐……」春娥撫了撫額,「話都說得這麼白了,傻子都該懂了吧?」
甄小詩覺得自己腦子轉不過來。難道她比傻子更笨?或者,有一個答案呼之欲出,只是她不敢面對而已?
「武大人喜歡你!可是礙於與上官小姐的婚事,卻不得不讓你死心。」春娥一把抓住她的肩,揚聲說出一切,「他也知道你的心事,怕你鍾情於他,誤了一生,所以就請我配合他演了那齣戲,讓你以為他是十惡不赦的花花公子,斷了你的念頭。」
她耳朵有問題嗎?為何一字一句皆聽見了,卻連綴不成她能理解的話語。
武承羲……喜歡她?那個冷漠面對她真情流露的人,居然……也是喜歡她的?
不,她不敢相信,世上有哪個男子能如此沉著,用這樣的方式扼殺心底愛的火種,不惜毀掉自己的名聲,也不願意洩露半點真情……
他是正常人嗎?是比魔頭還冷酷的行屍走肉吧?
可……為何此刻她開心得不能自己,多日的抑鬱彷彿頃刻之間被燃燒融化,變成淚水,盈凝於睫,為這個冷酷的男子悸動著?
「甄小姐,你沒事吧?」春娥擔憂地望著她。
此刻的她,笑中帶淚,有種說不出的異常。
「沒事……我沒事……」甄小詩喃喃地答。
武承羲,你騙我,很好,我會投桃報李,也把你騙得團團轉!如此想著,她心境豁然開朗,有種直衝雲霄的快樂。
「春娥姐姐,今日之事,不要告訴他。」打定主意,她叮囑道。
「武大人?」春娥猶豫了,「這樣……可以嗎?」
「難不成你希望他把錢拿回去?」已眨去淚花的甄小詩笑著問她。
「不,我都花了一半了,怎麼還啊?」春娥擔憂地回應。
「那就是了,所以還是保密好了。」淘氣調皮的神情在古靈精怪的大眼睛裡若隱若現。
哼,武承羲,我要讓你好看!
「承羲,你來得正好,朕有一件喜事要告訴你。」
步入宮內,正瞧見韋妃對著武皇耳語些什麼,邊說邊捂嘴輕笑,引得武皇頻頻讚許點頭,兩人似乎在商量一樁快樂的事。
武承羲心中隱約有些不詳的預感,因為,凡是能讓韋妃歡笑的事,一定不是什麼好事。
他恭敬地站著,屏息聆聽。
「韋妃的表弟張富金,你可還記得?」武則天問他。
「有點印象。」如此俗氣的名字,他怎麼會忘記?據說,還是個令人頭疼的紈褲子弟。
「那日富金進宮來探望我,正好瞧見你們書記院的甄執事。」韋妃笑道:「說來奇怪,富金向來不把任何姑娘放在心上,卻對甄執事一見鍾情,所以托我作媒呢!」
「什麼?」武承羲心尖一顫,「作媒?」
難怪他一踏入這宮中便忐忑不安,原來,他的預感如此準確,准到讓他害怕的地步。
「承羲,你以為如何呢?」武則天意味深長地瞧著他,打探似的問:「覺得他們兩人般配嗎?」
「不配。」他想也沒想,脫口而出,完全不怕得罪眼前小心眼的韋妃。
「哪裡不配?」她果真尖著嗓子叫起來,「我表弟一表人才,出生名門,還配不上甄國安的女兒?」
「娘娘息怒。」武承羲態度強硬地道:「只是臣以為,張公子應該找一個溫柔主內的女子,而非像甄執事這樣強勢的女宮。」
「相反!」韋妃淺笑反駁,「本宮倒認為我表弟就缺一個能管得住他的女子,免得他成天花天酒地的。」
「朕也覺得兩人性格若能夠互補,也是美事一樁。」武則天蹙了蹙眉問:「承羲,你如此強烈反對,不會存有什麼私心吧?」
似是無意,又似在提醒,武承羲聽在耳裡,如坐針氈。
「怎麼,武大人有私心嗎?」韋妃眉一挑,似乎嗅出什麼不同尋常的氣息。
「說實話,臣的確不願意甄執事過早成親,畢竟書記院正缺幫手。」他避開武皇審視的目光,盡量面不改色的道。
「放心,朕會再派得力女官協助你,」武則天笑著暗示,「又不是非甄執事不可。」
「說實話,」他胸中似有一股氣悶直逼喉間,思維歷經一陣動盪,再也顧不得理智的克抑,激憤衝口而出,「張公子聲名狼藉,絕非良人,甄執事聰慧婧美,理應有更好的匹配,臣不忍心明珠暗投。」
「你說什麼?」韋妃霎時氣得跳腳,「你……再說一遍!」
「恕臣直言,娘娘,令弟是京城裡出了名的嗜賭好嫖之人,常常夜不歸宿,以青樓賭坊為家,臣以為如此品性不宜成家,以免禍害他人。」他凝眸肅然道。
「你你你……」韋妃指著他的鼻子,氣得渾身顫抖不已,「好大膽子,竟不把本宮放在眼裡!」轉而對武皇嚎啕大哭,「皇上,您瞧瞧,武大人他奚落臣媳,這叫我怎麼活啊……」
武則天目睹這場唇槍舌戰,暗笑在心,徐徐勸慰道:「韋妃,你也不必如此,承羲說的也是實話。」
「可是,他也不能當著我的面,讓我下不了台啊……」她掩面啜泣,「再說,人家的親事,與他何干?甄家都沒嫌棄我們富金,要他在這裡多嘴多舌!」
「甄大人迫於娘娘聲威,當然不敢當面回拒,」武承羲繼續道:「可不代表就心甘情願。」
「胡說!甄小姐親口答應的,你知道什麼?」韋妃一瞪,嗆聲回去。
「什麼?」這話倒讓他原地一怔,「小詩……親口答應的?」
「方纔皇上與我把她喚來問過了,她親口答應的,不信你問皇上啊!」她高聲拉了個硬靠山作證。
他難以置信,回眸望向武皇。
「沒錯,朕親耳聽到。」似笑非笑的武則天,一副看好戲地答。
強撐直挺的武承羲,此刻像被人重擊了一拳,足下有些踉蹌,猛地退了步。
小詩……答應了?他在這裡不惜與韋妃撕破臉皮,為她據理力爭,她卻不爭氣地……答應了?
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然而,一字一句卻那樣清晰,擊碎了他所以的堅持。
他搖頭,再搖頭,生平第一次,在這人情險惡的宮裡,做了第一件或許會給自己帶來災禍的事,卻換來這樣可笑的結果……他傻了嗎?笨了嗎?呆了嗎?那個素來冷靜的武承羲到哪去了?
但即使走到這一步,他仍舊不顧安危,忘了圓滑地收場,反而將該行的禮都拋之腦後,轉身就走。
他要去找她,當面問個明白,為何她要輕易丟棄自己的幸福,答應這樁婚事,毀掉終身……
衣袖在寬大的青袍邊咱咱翻飛,他感到自己步履如風,以急速踏出大殿,頭也不回。
「皇上,您看他,真是太無禮了!」
身後傳來韋妃詫異又憤怒的叫聲,然而,他卻顧不了這麼多了……
奔到御花園中,卻見奼紫嫣紅一片,迷亂了他的視野。他忽然有些迷茫,不知該往何處去?
夏日炎熱的空氣伴隨著他紊亂的呼吸,讓他更加燥熱不已,有生以來,他大概頭一回如此衝動,彷彿內心深藏的所有情緒在頃刻間爆發,想瞞也瞞不住。
這個女孩兒,到底有什麼魔力,讓他情迷至此?她不算美麗,亦不乖巧,他作夢也沒料到,自己會栽在這樣一個小丫頭手中!
可是,此刻他心裡沒有一絲後悔,只想盡快尋到她,挽救她……
沿著幽徑往書記院而去,忽然,在百花深處,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有一刻,他以為自己看錯了,因為今日的她,並無穿著官服,而是一襲柔美女裝打扮,粉色的長裙像流水般,曳地徐行。
她的烏髮鬆鬆綰起,梳成時髦的墮馬髻,一支掐絲金鳳髮簪斜斜插在鬢邊,綴顆水滴似的翡翠,晶瑩可愛。
她在漫步,放眼望一朵流雲,俯身摘一朵薔薇,輕嗅花香悠閒愜意。
武承羲素來不認為她是絕代佳人,但此刻的情景,卻讓他冷漠的心為之一動,突然有種渴望,希冀眼前的一切能化作圖卷,為他私人獨自珍藏,再不讓外人多看一眼。
他胸中餘怒猶存,恨她為何要自輕自賤,為何終身大事……不知會他一聲?
如此想著,箭步衝上前去,一把將她拉住。
甄小詩似乎沒料到他會猛然出現,頓時一怔,呆呆地望著他。
「你答應張家的親事了?」他低吼質問,一副要吃人的模樣。
「什麼?」她剛開始有些手足無措,但很快便恢復了巧笑倩兮,吐舌調皮道:「對啊,怎麼了?」
「那張富金是什麼人,你不知道?」他瞪著她,恨她明明身在懸崖上卻仍舊玩樂,不知自救。
「知道啊,韋妃娘娘的表弟。」她故意裝傻。
「他是出了名的紈褲子弟,吃喝嫖賭樣樣俱全,這樣你還要嫁他?」他不可思議地喝斥道。
「為什麼不?又沒有別人向我提親。」甄小詩努努嘴,問:「難不成要我當老姑娘?」
「你的志向呢?你的抱負呢?」武承羲激動的說,「你不是要做一個像上官學士那樣的人嗎?」
「我的確想像上官學士一樣有所作為,可不想像她一樣直到美人遲暮還獨守空閨。」她忍住偷笑道:「嫁給張富金很好啊,雖然他聲名狼藉,可有一個好表姐,藉著韋妃的力量,能助我青雲直上。」
「你!」他氣結,沒料到她會如此回答。
「哦,對了,你們武氏一族自然是不希望李氏得志,所以你也不希望我投靠韋妃娘娘,對嗎?」她故意刺破他的傷口,期待他的反應。
「我跟你說過什麼武氏李氏了嗎?」他果然上當,暴怒的大喊,「那些關我屁事!關我們屁事!」
「那你到底在氣什麼?」甄小詩仰著頭看他,就等他落入自己的陷阱。
武承羲再也難以自抑,最後的防線全然崩潰,一聲低吼之後,將他攫入自己的懷中,緊緊地裹住她,熾熱的激吻烙在她的菱唇上……
她思緒瞬間一片空白,沒料到他的反應會如此強烈……自作自受,她被他這番舉動嚇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