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及揮掌擋去這致命的一刀,然已失了準頭的刀鋒卻刺上前頭馬匹之腹,霎時馬兒吃痛地長嘶一聲,仰高前蹄,受了驚地向前奔馳。
車伕被此震盪晃下馬車,風蕭蕭卻驚呼一聲,原已半離開的身子又反被震入車內,被已失控的馬兒拖著朝前方而去。
易水寒見狀,提氣便飛身追趕,握緊拳頭,一顆心不覺高高吊起——
只因此方向而去,最終所面臨的是……斷崖!再無路可行……
忽地一股殺氣由身後襲來,易水寒旋身避開,隨後睜大眸子,訝異已負傷的葉楓竟還有氣力追來。
「我不會讓你如願的!我要讓你眼睜睜看著愛妻摔落斷崖……」葉楓氣喘吁吁、嘴角仍淌血不止,卻陰惻惻地冷笑。
經他一攔阻,和馬車間的距離又拉遠,易水寒神情轉而冷厲,急怒交加,手中招式毫不留情地擊向葉楓,邊快速朝馬車方向移動。
再度交手,兩人於空中纏鬥,葉楓明顯居於下風,身上傷痕遍佈,卻仍是咬牙硬拚,直要拖住易水寒不讓他離開。
奔馳中的馬車依舊沒有減緩速度,馬兒腹上的傷口汨汨地直流著血,步伐雖凌亂不穩,速度卻彷彿沒命似地狂奔,沿路鮮血處處。
車內的風蕭蕭被晃得頭昏眼花,嬌小的身軀隨著劇烈震盪而起伏,於車內碰碰撞撞,疼得她說不出話,狼狽地無法起身。
方自驚駭中回神,她緩緩明白了自身的危險處境,克難地支起身子,尋找逃脫之法;她忍痛跌跌撞撞地走至前頭,卻在發覺前方竟是一處斷崖時,絕美的臉蛋瞬間變得慘白——
「主子!」穆真此刻也已策馬來到,並同時發覺到前方的馬車就要摔落斷崖。
易水寒又一掌將葉楓劈開,跨上穆真身側的一匹駿馬,急急而追。
要趕上……千萬要趕上……他心焦萬分,再也無法冷靜自持。
而再度欲追趕而去的葉楓,被穆真攔下。
雙方拉距著,眼見斷崖就在眼前。
易水寒終於靠近目標,他棄馬而飛身上前,對著即將面臨斷崖的殘破馬車,由破裂的車頂俯視,對著風蕭蕭低吼:「手給我——!」
此刻負傷慘重、又再度狂嘔出血的葉楓忽地逸出冷笑,眸子已全然狂亂,低語:「來不及……你再也來不及了……」說著,身旁穆真察覺他神色有異,斯文的臉孔一凜,卻已遲了!
只見滿身是傷的葉楓在倒地前,忽地再度縱聲狂笑,將手中銀刀朝馬車方向擲去,穆真心一驚,急吼:「主子!」
「夫君……」風蕭蕭在搖晃不止的馬車上用力而困難地伸出手,待易水寒牢牢抓住她,正欲帶她一同飛身離開之際,她猛然瞧見一把刀朝他背後飛射而來。
不及思索,在他握住了她的手之際,風蕭蕭咬牙抱著他一翻轉,隨即火辣辣的痛楚自身後穿透,那把貫注了葉楓最後的力量、背負著所有怨仇的銀刀,狠狠沒入她的身——
血,飛濺。
溫熱而腥紅,染紅她的衣,也濺上他的臉。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了。
他驚駭而怔愣地瞪大眼,顫抖的手抱著懷中鮮血淋漓的嬌軀。
斷崖就在眼前,他卻只是緊緊盯著她,動不了。
「主子!」身後不遠處,穆真心焦地策馬急急而奔。
「夫君……」她的嗓音變得虛弱,清艷絕美的嬌容,卻笑著。
令他心魂俱裂的美麗微笑。
「我只想說,我從來……不悔。」她一字一句,重重地熨入他的心。
她瞧見他眸裡的震驚,和傷痛……隨後滿足地揚起唇角。
那麼她可以告訴自己,他對她並非只有全然的恨,也有一點點的在乎嗎?
易水寒張著口,卻無法言語,感覺手底下身軀的生命力逐漸微弱……
為什嗎?為什麼?究竟是為什麼……
風蕭蕭的意識緩緩飄忽,她用盡力氣撫上他俊毅的臉孔,帶血的指在他臉上留下一道道血痕。他和她之間,有著太多沉重的包袱。
是故,他倆的婚姻,建築在仇恨上……他恨她,不敢放膽愛;而她,也愛得好辛苦……
「若是……我還能活下來——」她幽柔的目光和他交纏,「那麼將來有一天,當你我再度重逢,你願意……願意拋開一切仇恨,與我重新相愛一回嗎?夫君……」
他聞言,驚恐的眸睜大,劇烈顫抖起來。
「主子,危險啊!」
失控的馬車已即將摔落斷崖,穆真此刻匆匆趕到,奮力扯住疆繩,馬兒痛苦地長聲嘶嗚,然而過於猛烈的勢子已無法收回,馬兒前蹄已幾近采空。
見事態緊急,穆真當機立斷,砍掉馬匹和後頭輪車之間的粗繩木條,下一瞬,馬兒由崖上摔落,後頭的車在崖邊驚險地停住。
風蕭蕭無力的身軀隨勢摔出車外,易水寒緊緊地握住她的手,眼見就要一同摔出。
「主子!」穆真驚喊,使勁拉住他的身子。
風蕭蕭半個身子已落在車外,易水寒執意不放手,她抬眼,用盡最後的一分力氣,掙開他的手……
他瞠大了眸,乍感手心一陣空虛,眼睜睜地,看著那渾身浴血、嬌軀裡還插著銀刀的風蕭蕭,和他四目繆著,而後仿若一具殘破的布偶,由崖上跌墜而下,直至消失不見。
夫君呵……
她閉眼前的那抹笑,深深地印在心版上。
急欲挽回的手,只及捉住她的一截袖。
「蕭蕭——!」激狂地喊吼出聲,他俯在崖上,首次呼喚她的名。
穆真痛心地別開頭,不忍再看。
空蕩的回音,徒留心傷。
揭止不住的酸楚猛烈竄上,他直直視著崖下,無法動彈。
風起,帶出一陣血腥撲鼻。
彷彿心被挖出,在最初的痛覺後,只餘難以言喻的木然空虛。
身上被染紅的衣,似乎還感覺得到她鮮血的熱度。
他再也無言;自臉上蜿蜒而下的酸刺,是她的血,抑或……是他的淚?
一滴,兩滴……落在手裡殘破的血袖上。
22
天將亮。
話聲漸歇,她緩緩回過頭,仍是笑,「故事……說完了。」
「瀲涵姐姐——」身後另一名女子早已淚流滿面,忽地上前輕輕抱住她,「風蕭蕭……你就是風蕭蕭……是不?」
伍瀲涵任由她抱著,再度掏出帕子為她拭淚,並未回答,只是輕道:「聽完故事,你仍認為……撲火的飛蛾傻麼?水色。」
「傻……不,一點也不。」水色搖著首,熱淚抑止不住地直落。
那是無怨無悔的深情,執意燃燒自己而得的絢爛火花……
「歇息吧,你一夜未眠。」伍瀲涵結束談話,從首至尾沒掉過一滴淚,神情平靜得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你現下既已平安,何不去找他?」水色不放棄地又問。
鼎鼎大名的易水寒,她自然也有耳聞,只是怎樣也沒料到,眼前這位一手經營「盼君菀」的神秘美人兒,竟然就是他的妻。
「我在給他時間,也給我自己時間。」伍瀲涵步伐一頓,揚著美麗的笑,「若他並未死心,總有一日,會找到我。」
說著,背過身,竟輕解羅裳,在水色瞪大的眼下,露出背上一道深刻而觸目驚心的傷疤。
瑩白的雪膚上,這道疤痕顯得格外突兀而醜陋。
「這傷,每日每日都提醒著我。」伍瀲涵垂下眼簾,「我以為我會死去,但我活下來了,是渴望再見到他的意念讓我奇跡似的生還。即使傷口已癒合,我仍是感覺得到當初疼得幾乎要死去的火辣痛楚……」
「那麼……也是當初救你性命之人,助你成立了這『盼君菀』?」水色將心中的疑惑問出口。
「盼君菀」幕後尚有一位不知名的大老闆暗中支持,早已不是秘密;只是從無人見過他的真面目,他的真實身份,也只有目前身為「盼君菀」主人的伍瀲涵知曉。
底下不少丫頭們曾私下臆測他們二人之間的關係,然如今聽聞了伍瀲涵這樣的淒涼過去,那謠言是不攻自破了。
「他,也是個傷心人。」緩緩將衣裳穿上,伍瀲涵低訴,「對恩人,除了一個名字,我其實一無所知。」
見水色訝異的神情,她又笑笑,「他救我性命,又得知我的過去,便大方贊助,設立了「盼君菀」,他只對我說,他不願看見再有人和他一般,終日活在悔恨和痛苦中。」
也是一個為情所困之人哪。
她只知道,恩人鎮日對著一幅畫像哀傷地歎息,她沒見過那畫中之人,只聽見恩人一聲一聲,悲痛而心傷地喊著鳳兒……
「天已亮,回房吧。」伍瀲涵視著朦朧混沌的夜色逐漸清明,「待菀裡大門一開,你便沒得休息了。」語畢,率先邁開步伐離去。
「瀲涵姐姐……」水色望著那抹娉婷的優雅身影,忽地覺得好悲傷。
「是了,水色,我是伍瀲涵。」她停下腳步,回過身嫣然一笑,「風蕭蕭已死。」
她已非當時嬌柔荏弱、委屈求全的風蕭蕭。
如今的她,自信、嫵媚,再也不落淚,已能堅強地獨立自主。
她是「盼君菀」的主人,伍瀲涵。
易府。
書樓一如往常寂靜,易水寒獨自一人坐於內,失魂落魄,不言不語。
風蕭蕭摔下斷崖的那一幕,仍是教他夜夜驚嚇而醒的記憶猶新。
他像頭發狂的野獸,踏遍府裡的每一處角落,呼喊著她的名,一次一次的尋找,一次一次的落空……
當每一個地方都找不到他熟悉的纖細身影、空蕩的房內再也看不見她沉睡的嬌顏、原先每日三餐用膳時候便按時開啟的書樓大門,也靜悄悄,毫無動靜。
他心狠狠地一揪——沒有人,再也沒有人了……
直到目光落在面前靜靜躺著的一截斷裂的,染血的袖,他才領悟到一個他最不願接受的事實。她摔下崖了,再也不會回來。
死了。死了?
於是他焦躁、暴怒、驚吼,瘋狂地破壞,發洩,用盡力氣地想揮去心中愈來愈大、愈來愈深的空洞。
然而在初時的憤然渲洩後,一切歸於平靜,那股幾乎要將他吞噬的空,依舊強烈得令他無法忽視,甚至要窒了息。
風蕭蕭——
他痛苦地在心底吶喊,將自己蜷縮著,像是一隻負傷的獸,於角落裡嗚咽悲鳴,舔舐傷口。
他錯了,錯得好徹底。
他始終不斷的欺騙自己,不斷的傷害她,用恨來取代對她與日俱增的情感……
「別讓仇恨蒙蔽了你的眼,否則日後有一天,你將會後悔莫及。」
穆真的話猶在耳畔,銳利得刺進心窩,他忍不住發顫起來。
「主子,你娶了個好媳婦兒;聽我一句,好好的抓緊,別把她推遠了,否則到時即使伸長手,用盡全力也要不回了。」
鳳姐兒語重心長的話再度浮上,易水寒狼狽地重重急喘著,呼吸困難。
要不回了……是嗎?
他怔怔地視著雙手,彷彿又見到她浴血的身子,他的手沾滿了她的血,他想拉住她,卻撲空了……
只餘那截袖——
是啊,要不回了,再也不能……
「哈哈哈——!」他驀地狂笑,乾啞悲嗆的笑聲響徹整個空間。
好傻……易水寒,你真是天下間最傻的人了!
怎會至此,才發覺對她的情感已超乎自己的想像?
抑或,是早已察覺,只是不敢承認?
被愚蠢而固執的恨綁著、纏著,讓他看不清對她的在乎;甚至,連她默默的付出和奉獻,也視而不見……
「蕭蕭,蕭蕭……」那由心底深深撼動而喊出的名,最後成了最酸楚淒然的歎息,和悲痛。
而後,耳外傳來的異響吸引他的注意。
打開門,並無任何人,只有地上一個食盤,裝著熟悉的食物。
他心猛地一動,彷彿又見到那個美麗的倩影為他送來食物,看著他一一吃完後,露出喜悅而滿足的笑。
他幾乎是顫抖著,連筷子都拿不穩,將飄著香氣的熱食胡亂送入嘴裡。
然而才咀嚼了下,唇畔的笑容便僵住。
不,不是蕭蕭……他冷冷瞪著面前的菜餚,驀地丟下筷子,瞇起眼,而後將整個食盤掃落,鏗鏘碎裂聲四起,所有食物在地上摔個稀爛。
不是,完全不一樣——
一樣的食物,卻是完全不同的味道。
「不是蕭蕭……」他淒愴地啞聲而笑,「不對,不對啊……」
他終於明白,她是真真正正的回不來了。
而,這全是他一手造成!
再多的悔恨,再多的歉疚,都遲了。
呵,已經太遲了呀……
書樓虛掩的門,被輕輕合上。
茯苓見到被狂掃一地的飯菜,向來清淡冷然的眸微微一黯。
當真無人能取代夫人……是嗎?主子……
抑住了即將出口的歎息,她回身,卻險些撞上一堵肉牆。
「穆爺,鳳姐兒。」她微訝,隨即福了福身。
「主子他還是老樣子?」鳳姐兒輕搖繡扇,美艷的臉蛋寫著憂色。
茯苓無言,輕輕點頭。
「夫人的事對他打擊太大了。」穆真揮手遣退了茯苓,低道。
「唉,她真是一個好姑娘……」鳳姐兒想到風蕭蕭,不禁紅了眼。「然而如今懊悔有什麼用?當初不好好待人家!」
自夫人摔落斷崖至今,已過了大半年,主子每日就是待在書樓,什麼人也不見,幾乎不吃不喝不睡,身子一日憔悴過一日,若非穆真時而逼著他吃東西,只怕此刻早見閻王去了,哪裡還能在這心傷發瘋?
莫怪她鐵石心腸,只是對這夫人,她疼惜哪,對於主子輕忽而過分的作為,她一直頗有微詞,奈何她只是個下人,主子又不聽勸,才弄成今日這步田地。
她明白這事兒不能全怪主子,但她仍是認為,若當初主子肯好好用心疼愛夫人,也不致於會造成如今這遺憾……
「主子這樣痛苦,也別再怪他了。」穆真悄悄推開門縫,看了看裡邊,又同情地搖著首。
「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呢?這樣死硬脾氣只會造成兩人的傷害,於事無補的,有時候因為一句無心氣話,會造成無可挽救的結果——」鳳姐兒話鋒忽地一轉,媚態橫生的丹鳳眼兒變得朦朧,「女人哪,就是要疼要哄,當初他若是肯多說些好聽話,我也不會一氣之下離開……」
「鳳姐兒?」穆真微訝地挑眉。
眾人皆知,她名義上雖為僕,然而府裡頭上下皆對她十分尊敬,包括他。
他一直都知曉,這位美艷親切,卻始終帶點神秘的鳳姐兒定有著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去;然而不挖人隱私、不追問過去,是易府對每個人最基本的尊重。
如今親自由她口中說出,倒真讓他驚訝。
「呵,沒事兒!」鳳姐兒神色一整,又恢復以往,笑得嬌媚萬分,「只是想起些悲傷的陳年往事罷了……」都快二十年 ,好漫長的歲月哪。
說著,搖著繡扇,朝他揮揮手,踏著一貫優雅蓮步離去。
穆真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垂首斂眉深思。
「當真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