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喜、她的憂、她的怒、她的笑,時時刻刻牽引著他。
而她的淚,像是滴在他的心上--
他的劍尖滴著血,她的臉上流著淚。
她傷心困惑的伸手觸碰臉上的淚,茫然地看著他,問:「這是什麼?」
他喉嚨緊縮著,不知該如何告訴她,只能沉默地將她擁入懷中。
如果可以,他寧願她、不遠不懂……不懂淚是什麼呀……
昏迷中的她,眼角又滑下了淚,他除了替她拭淚,依然什麼也不能做。
他開始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
「你不回他身邊行嗎?」
黑夜將盡,白日從地平線的那一方緩緩升起。
柴火已漸燃盡,冒著裊裊白煙。
玄明起身,將土堆踢到余盡上,確保它不會再起。
靈兒看著他,皺了皺鼻頭。一夜無話,他第一句就問這個!真是掃興。
昨晚上自從他突然用他的嘴堵住她的話,攪得她犯病後,他就不肯再開口了,無論她怎麼問,他就是不搭理她,只是靠坐在一旁樹下假寐,一副倦極休息的模樣,害她到了最後也不好意思再吵他,只好也窩在火堆邊睡覺,假裝忘記自己被爺紛趕回崑崙山的事。誰知道大清早的,這傢伙就戳她傷口。
「你就那麼想趕我走?」輕哼一聲,靈兒斜眼瞄他:「我知道了,你是想支開我之後就溜走對吧?我才不會上你的當咧!」
開玩笑,好不容易到了中原,她不玩個夠本才不要回去呢!
而且難得遇到這種複雜的事,不跟著看後續發展就太浪費了!
再說,誰規定爺叫她回去,她就一定得回去呀!會怎麼說她也為了這件事浪費了三年時間,她想知道結果也不為過吧?
哼,她偏偏就要留下來看戲!
做了一個鬼臉,她賭氣地對著玄明拉眼吐舌。
玄明面無表情地睨她一眼,不再多說什麼,把東西收一收,動作快速地纏起布條。
「你為啥不能曬太陽?」看著他的動作,靈兒心思一轉,想起天山腳下的竹青曾說過這件事,不覺好奇的問。
他緊抿著唇,一個字都不肯說,纏好了布條,拎起行囊就走。
見他不回答,她也不在意,反正爺以前也是這樣,她早習慣了。
腳步輕盈地跟在玄明身邊,她輕鬆寫意地再接再厲的問:「我們現在要去哪?」
他仍是一聲不吭。
「去南蠻嗎?」她心情愉悅地再問,只差沒開始哼起歌來了。
玄明嘴角微微抽搐,沒理她,繼續朝南方走,可靈兒依然自顧自的發問,哇啦哇啦的,也不管他有沒有回答。
一刻鐘過後,他開始懷疑他那位結拜兄弟怎麼受得了她。
一天過去,他有了一個最初的結論,在這世上,只要是母的,無論是人是神是妖--都很嘮叨!
***
走過秦嶺,渡過長江,一路上,風景秀麗,越往南去,越見青翠花草。
中原的風光是靈兒沒見過的,江南的景致更是靈兒沒瞧過的,更別提那些在關外大漠中未見生長的花花草草。
無論是騎馬、坐船、走路,她總是東張西望、左看右瞧,看到什麼新鮮事,就會扯著玄明的衣袖好奇直問。
只要一進鄉村城鎮,她也不管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總是緊緊抓著他的手,硬拉著他逛大街。
「你總是這樣子嗎?」
一日,才剛到洞庭,進了長沙,她就又拉著他逛街,玄明終於忍不住開口。
「什麼樣子?」
「這個樣子?」玄明蹙眉舉起被她握住的手,搖了搖,她的手仍緊緊地攫著,沒有鬆掉的意思。
「嘎?」她發出無意義的聲音,沒握著他的小手直指著左方小攤子,跳過他的問題好奇問道:「他們在吃的那個白白軟軟的是什麼?」
他別了一眼,回道:「豆腐腦。」
「那個……是什麼做的呀?」她盯著人們手裡的碗中直瞧,頭也不回的問。
「黃豆。」
「黃豆?那是素的羅?看起來好好吃喔……」靈兒回頭看著地,眨巴著無辜的大眼,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他瞪著她瞧,突然覺得頭有點痛。
沒多久,他就發現自己替她買了一碗那白白軟軟加了糖水的甜食。
因為她不肯鬆開他的手,他只好幫她端著那碗白花花的豆腐腦。
她舀了一湯匙送進嘴裡,瞇著眼,一臉幸福的道:「好……好好吃喔。」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他眉頭仍然深鎖,堅持要知道答案。
「啊?什麼?」她一口接著一口,在眼滴溜溜著轉,含糊著又試著將話題帶開,「這個很好吃喔,你要不要吃一口?」
他搖頭,欲再開口,她卻已經主動舀了一湯匙,湊到他嘴邊。
「吃嘛吃嘛,很好吃耶--」
她幾乎是半強迫的塞那東西到他嘴裡。意識到一旁突然安靜下來的人聲,玄明不覺有些尷尬,在斗笠下的臉莫名燒紅。
察覺自己臉上奇怪地熱燙,他開始懊惱自己前些天為何要聽她的話,將那些費事的布條用斗笠代替。
雖然說南方日照的確沒沙漠嚴重,而且他的皮膚在這些年中其實也已不再真的需要纏到密不透風,帶著笠帽的確是更她的解決方法,至少較沒之前那般引人注目。
但是,纏布條也有纏布條的好處,就像現在--
她塞了他一湯匙還不滿足,興匆匆的又自了一匙送過來。
該死,他知道他不該放任她這樣沒現沒矩,一個姑娘在大街上餵食男人像什麼話?
可是,偏偏他就是無法拒絕她,一張嘴每每在她送豆腐腦過來時,默默張開吞下那綿密香甜的白滑。
「很好吃吧!」靈兒眼含期待地問。
他沉默半晌,只覺得舌頭不知為何突然打結,久久才在她期盼的大眼下,悶哼了一聲,同意她的話。
***
「你還沒回答。」被她找到另一個攤子上時,玄明低語提醒。
低頭把玩著攤上首飾,靈兒聞言不覺翻了個白眼,他還真是念念不忘耶。
其實說真的,她也不是不願意回答啦,只不過……
靈兒小瞼一紅,只不過她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以前她和爺在一起,也不會這樣纏人啊,可是她就是想握著他的手嘛,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她好怕她一回頭他就會不見了。
在人少的地方,她還可以靠嗅覺找到他,可是一進了城鎮,人多到她都快不能呼吸了,他要是有心想丟下她,只要一轉身,就可以消失在人群中了,不像是在大漠或是在荒野……
再說,他的手又大又溫暖,握著他的手,莫名讓她心底有股踏實感,好像只要握著,不管到哪都沒關係,因為他就在她身邊,讓她好安心嘛。
「靈兒?」見她低頭不說話,他不覺再開口。
她回過神來,不想回答自己奇怪的心態,只隨手抓了樣東西,假裝很感興趣的問:「這是什麼?我以前從來沒見過,你知不知道?」
玄明看了那東西一眼,擰眉瞧著她,道:「是嗎?那你頭上的那個是什麼?」
靈兒一愣,再瞧手裡的東西,驀然紅了臉,因為她手上抓著的是支簪子,她看了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說,那上頭的花樣是什麼花?我覺得它很漂亮,所以想知道花名嘛。」
一旁小販聽了,笑咪咪的回道:「那上頭雕的是桃花呢。」
「桃花?」靈兒重複念了一次,邊把玩著手中髮簪,越看就越覺得它還真的挺好看。
小販見狀,補充道:「姑娘喜歡桃花,可以到北門外的七里坡去瞧瞧,這時節那兒的桃花開得正盛呢。」
「喜歡?什麼意思?」靈兒眨了眨眼,再次聽到這詞兒,可讓她的好奇心又冒了出來。
「咦?姑娘方才稱讚桃花美,不就是喜歡桃花嗎……」小販有些疑惑的笑問。
「那就是--啊啊啊--」
話沒說完,就被玄明拉著往前走。
「等等,我還沒問呀--你要帶我去哪裡啊?」靈兒一手被他拉著,一手抓著髮簪,一下子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玄明暗自咕噥了一句,不知該如何回答,下一瞬他脫口就道:「你不是想看桃花?我們這就去瞧。」
「啊?真的嗎?真的嗎?」靈兒雙眼一亮,興奮地攀住他的長臂。
話才出口他就後悔了。該死,他在幹嘛啊?現在都已經快到那人的地界了,他竟然還提議走回頭路去看桃花,又不是閒得發慌!
他張嘴欲改口取消,但一見到她那興奮的小臉,那些字句就全梗在喉問,結果最後他還是點了頭。
「呀!好棒啊!」她見狀與奮的又蹦又跳,笑容滿面的。
看到她的笑容,他認命地歎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越來越拿她沒轍了。
***
桃花林從湖邊延伸至山林裡。
粉色的桃花開得滿樹、滿山,將世界染成一片粉紅。
靈兒看得張口結舌,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張開雙手衝了過去。
「哇!好漂亮啊--哈哈哈哈--」
風一吹,粉色花瓣在空中片片翻飛,她快樂的在桃花林裡跑來跑去,花兒落在她發上、手上,像飛雪。
「玄明玄明,快看、快看--」她倏忽沖了回來,笑吟吟的叫著:「好多挑花啊!這花兒比刻的漂亮多啦!」
看她如此高興,他嘴角不覺也牽起一絲淺笑,伸手將她具頭上的花瓣拿開,他叮嚀道:「小心腳下樹根。」
「我知道!」她衝著他笑,一轉身又跑遠去,興奮莫名地在桃花林問穿梭,像孩子似地拿手巾撈著被風吹落的粉桃花,身後長長的髮辮隨之晃蕩。
他看著她東跑西逛,然後她像是發現了什麼停了下來,看著那陣陣被風吹落的花雨發愣,不一會兒她突然兜著那堆落花沖了回來,雙眼晶亮激動地叫道:「玄明,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喜歡是什麼意思啦--」
她在最後腳下還是被樹根絆到,所以幾乎是飛撲進他懷裡的。
玄明緊急抱住了她,但因她手中滿是花瓣,她嘴裡更是吃到一片,可她的興奮卻絲毫未減,也不覺得自己被他抱著有啥不對,這回她更是不擔心他會讓她跌倒,只是掛在他身上啪啦啪啪的說了一串:「喜歡就是喜怒哀樂的喜呀,紅姊說喜和惡是相反的,喜歡和生氣是完全不一樣的,她以前和我說過,我當時者搞不清楚,現在終於懂了!」
她喘了口氣,笑著繼續道:「所以喜歡就是我覺得挑花很漂亮,我想天天看到它!只要看到它心情就很好,那就是喜歡啊!所以我覺得豆腐腦很好吃,因此我可以說我喜歡豆腐腦,我覺得桃花很漂亮,所以我也可以說我喜歡桃花,對不對?對不對?」
他看著她紅撲撲的小臉,一時之間,竟無法移開視線,只覺得她好耀眼!好半晌,他才點頭。
「啊!我又學會一個啦!」靈兒發出銀鈴般的笑聲,開心的脫口就道:「這樣子我知道怎麼用啦!」
她說完就又跑開,小手圍在嘴邊對著桃花林大聲叫道:「我喜歡桃花喔!」
她話才喊完,山中就傳來回音。
我喜歡桃花桃花桃花……
靈兒一聽有回音又喊道:「我喜歡紅姊!」
我喜歡紅姊紅姊紅姊……
她玩得興起,深吸口氣再道:「我喜歡豆腐腦--」
我喜歡豆腐腦豆腐腦豆腐腦……
「哈哈哈哈--」她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
靈兒笑彎了腰,好不容易喘過氣來,她一回身看到站在不遠處的玄明,只覺心中一暖,不由得對他揮手喊道:「玄明,我也喜歡你喔--」
他一怔,愣住了。
「她說了一遍還不夠,還再度將小手圍在嘴邊,像是怕他聽不見似的,笑著重複道:「我、喜、歡、你--」
他氣一窒,心跳驀地停了,跟著才又急劇跳動起來。
她又隨著風旋轉起來,和飛舞的花瓣笑玩著。
玄明看著她,久久無法動彈。
然後,當她重新飛奔回他懷裡,當他再次抱住她軟軟小小香香,還滿是桃花的身子,他的心跳竟漸漸快了起來。
這是第一次,數千年來的第一次!
第一次他不是在戰場上心仍跳得如此之快,第一次有人這樣光明正大、毫無保留的說喜歡他!
更是第一次……他如此渴望一樣東西,不想放手--
***
黃昏時分,夕陽西下。
因為靈兒貪戀花色,待玄明和靈兒往回走時,夜已漸漸拉開黑幕。
星子爬上樹頭,大道上人煙漸稀,大地安靜下來。
一路上,玄明因那新發現的認知而心不在焉,一個不小心走岔了路,等他回過神來,兩人早已走錯許久,幸好方向還是對的,錯過了大城,倒是走進了小鎮。
怕她餓了,他一進鎮就直往客棧走。
「小二,來壺熱茶!」一進客棧,靈兒便揚聲喚人。
「來啦!」小二哥見人來忙將抹布朝盾上一甩,拎著大茶壺就迎了過來,「客倌,兩位嗎?」
「對。」靈兒笑咪咪的點頭,拉著玄明到一旁找了個位子坐下,不由得吐了口氣:「呼--」
「兩位客倌要住宿嗎?」小二哥拿著大茶壺替他們加著燒燙的開水,殷切的笑問。
「咱們用飯而已。來幾樣素萊,兩碗白飯就成了。」玄明開口。
「了!」小二哥聞言,一躬身,俐落地拎著大茶壺就往廚房裡跑。
靈兒捧著茶杯輕啜了一口,然後滿足地歎了口氣,「啊,走了一天還有熱茶喝,真是不錯--」
「累了?」
靈兒搖了搖頭,笑笑回道:「還好,這兒涼爽多了,沒大漠裡那般熱。對了,聽說南邊水更多,是真的嗎?」
他搖頭!道:「南方水氣雖重,不過也熱,濕熱。」
「咦?客倌連夜趕路是想要往南嗎?」店小二送飯菜上桌,聞言楞了一下,忙多嘴勸道:「兩位客倌如果想往南去,還是在咱們店裡住一個晚上,明兒個天大亮再上路比較好喔。」
「為什麼?」
他看了看左右,俯身壓低的聲音道:「不是我想替掌櫃的多賺兩位的銀子,其實咱掌櫃的也不准咱說,怕壞了咱們鎮上的名聲,可咱實在不想看您倆丟了小命……」他頓了一頓,道:「不瞞您倆,咱們鎮外南方五里處有座荒廢已久的宅院,白天的時候還好,但每每一到晚上,就會……鬧鬼。」
「鬧鬼?」靈兒一聽登時瞪大了眼。
小二哥緊張的吞了了下口水,再次瞄了瞄周圍,像是怕被人逮到似地!低聲再道:「那宅子鬧鬼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從我小時候就有了,長輩們從小就告誡咱們不准去鎮南的樹林裡玩,老實說,咱們也沒啥人敢去。那林子常常有人一進去就沒了蹤影,咱以前都以為那只是迷了路,前幾年,咱趕夜路送貨,經過那林子時,明明就已經有刻意繞遠點,誰知還是迷了路,像是被下了藥似的,咱當時能撿回一條命,還是因為腳下絆了一下,跌了一跤,摔疼了才回過神來。結果怪怪,我一抬頭卻發現自己人在那大宅院前了,最恐怖的是,那屋子分明荒廢已久,裡頭卻傳來女人的哭聲,嚇得我屁滾尿流,連滾帶爬的掉頭就跑。」
「真的?」靈兒大感興趣,整個人湊上前去。
玄明卻無動於衷地吃著飯,對這鄉野鬼故事不怎麼感興趣。
「當然是真的!」見靈兒那麼捧場,小二哥像是遇到知音,掏心挖肺的道:「事實上,這些年在夜裡趕路的人總會不見幾個,只是都沒人注意,咱自從遇到那事之後,才開始注意,結果去年一年下來,從咱們鎮上經過要到南方去的,就已經失蹤十來個,怕都是被鬼迷去了。」
「你們怎麼沒去找人來捉鬼呢?」靈兒好奇的問。
「咱們也是有找過人,可進去那林子裡的……」他白著臉道:「都沒再出來過……」
「咦?你們找過?那捉到鬼有賞金羅?」她聽了雙眼一亮,滿臉興致勃勃。
玄明一見,突然有一種大事不妙的預感,忙開口:「靈兒--」
可惜來不及了,因為小二哥雖然疑惑,還是點了頭,回道:「是啊。」
「真的?那太好了!」她一拍手,回頭就攬著玄明的手臂道:「走嘛走嘛,我們去看看好不好?」
「什麼?!」小二哥一聽嚇了一跳。
玄明則是頭痛的看著她,硬下心腸道:「不行,我們還得趕路。」
「求求你嘛,就只有一下下嘛!而且反正我們順路啊!你就當做好事,順便幫人捉一下鬼啊!」
「你就不怕看鬼反被鬼抓?」他沒好氣的挑眉。
「唉呀,不要這樣說嘛,雖然我很蹙腳,可是你法--不是,你武功高強嘛!」靈兒嬌笑阿諛奉承著。
小二哥兩眼剩得如銅鈴般大:「大俠,你會捉鬼?!」
靈兒聞言忙對小二哥道:「對啊對啊,他很厲害喔,兩三隻小鬼,他不會放在眼裡的,你放心吧,咱們一定幫你把那隻鬼給捉到!」
***
天知道他為什麼會站在這裡!
看著那漆已斑駁脫落的朱門和銅環,他在心底暗暗再歎了口氣。
「呀呀,到了、到了!我們進去瞧瞧吧!」靈兒衝著他咧嘴一笑,伸手就要推門。
「等等!」他倏地抓住她的手,臉色凝重。
「怎麼了?」她不解回頭。
玄明凝神注目那殘破的宅院,頸上寒毛豎起。雖然眼前的一切看來十分安靜無恙,但直覺告訴他情況有些不對。
宅院外種了好些青竹,綠色的籐蔓猖狂地爬滿白牆,牆上的琉璃瓦不知在何年何月掉落了幾片,留在上頭的瓦片也沒多完整,多數都有些破敗。
咿呀--
突地,緊閉的門扉自個兒打了開,從緊閉變成半掩。
「嚇?!靈兒嚇了一跳,倒抽口氣,不覺縮回了想推門的手,緊緊回抓著玄明的大手。
一片似有若無的香氣在門開後從宅院中傳來。
「在這裡等我。」他聞到那香味,神色一凜,抽出了腰間長劍,走進門去。
「不要!」
靈兒張嘴抗議追了上去,卻見他頭也不回的沉聲喝道:「別進來!」
被他一喝,她駭了一下,停下腳步。
冷風襲來,靈兒不由得瑟縮起來,她看著他的背影,只覺得他突然殺氣大增,就像那天在敦煌一樣,她沒來由地害怕起來,不禁朝前踏了一步,開口喚他:「玄……」
「不要進來,待在外面!」玄明厲聲道。
「才……我才不要一個人留在這裡!」靈兒鼓起了勇氣,說著就要進門去,誰知那紅色的大門突地砰然關上,發出了巨大聲響,還露獲了幾片紅漆。
「啊?!靈兒一驚,撲了上去,又慌又急地推門,誰知這回門卻怎樣也推不開,她忙拍打著門叫道:「玄明?玄明!」
「我沒事。」他在門內握緊了劍把,依然看著前方,不敢稍有鬆懈,只開口交代道:「靈兒,聽我說,回去找你的爺,千萬別進來,懂嗎?」
「不懂!」他的話讓她更加驚慌,靈兒著急地道:「算了,我不想看鬼了!你出來!快出來啊--」
一片紅霧從宅院的南方攏聚。
該死,他太小看這妖怪了!
因方才一時大意吸進了毒香,他本以為可以靠一己之力除掉這小妖,他沒把握能同時保住自己和靈兒,所以才不讓她進到這妖怪所下的結界,可現在看那紅霧……
若他沒將水玉拿來封印炎兒,那這妖根本不算什麼,但如今,只怕他會被對方一口吞了。
玄明盯著那越來越濃的紅霧,冷汗從額際冒出,道:「我不行。」
「為什麼?」靈兒驚恐的趴在門上,不解。
「因為那不是鬼,是妖。」他一咬牙,道:「走!我中了毒,維持不了多久,你快走!」
「我不要!你不出來,我就進去!」靈兒聽了又驚又氣,她退了幾步,決定放棄這破爛大門,直接飛過牆去,誰知她住上一跳,卻被某種東西彈了回來。
「唉呀,好痛!」
「快走--」
靈兒小手直顫著,她捂著嘴,恐懼地看見綠瓦白牆內緩緩逸出了淡淡紅霧。
「你等著,我去我爺,我馬上把爺找來!」她說完轉身就險,急慌慌地去搬救兵!
玄明聽見她遠去,心頭總算放下半顆石頭。
金蛇天生百毒不侵,他知道只要他擋住這妖怪,只要她跟著那人,她就不會有事!!
紅霧鋪天蓋地而來,帶著異香,越來越濃、越來越凝重,將他團團圍住。
然後他聽到了一聲渴盼不安的女音。
回來了?你回來了嗎?
無數條紅色的絲線從後隨風拂過他的臉龐,他一驚,忙回身舉創斬去那些紅絲,斷線的紅絲飛散,一個紅色的身影卻突如其來從身後抱住了他。
他被那紅影一抱,突然沒了力氣,長劍雖仍握在手中,卻無力舉起。
「放手……」他奮力推開那具身影,咬牙回身,冷聲喝問:「誰?」
我啊,是我啊……
你忘了嗎?忘了嗎?
「靈兒?」一見那張臉,他不由得一愣。
紅色的身影靠了過來,偎進他的懷裡,伸手樓著地的頸項,靠近、靠近、再靠近。
我等了你好久、好久……
她星眸半閉,昂首貼著他,渴望地輕聲說著。
擦了胭脂的唇,紅艷動人。
「你……胡說什麼?」
沒見過她如此柔媚的這一面,不覺有些迷惑,握劍的手,更鬆了。
我好想你、好想你呀……
她貼著他耳鬢廝磨著,吐出紅唇的語音,帶著哀切的愛怨。
「是嗎……?」
頭好昏,他聲音嘎啞、氣息粗喘地想維持清醒,但她的聲音一直在腦海中盤旋。
我愛你呀……愛你……
她另一隻小手貼上他的胸膛,紅色的衣袖在空中飄蕩。
「真的?」
他雙眼迷茫地瞧著她。
當然。
她的唇貼了上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
「唉呀!」
才剛衝到林子外,靈兒就撞到了人。
「怎麼?又遇到了妖怪?」
好熟的聲音?
靈兒聞言一抬頭,看見的竟是爺,不覺呆問「爺?」
她跟了他三年,她的習性,他還不瞭解嗎?
他面無表情的哼了一聲,不過在看到她無恙時;心下還是鬆了口氣。
他沒想到她沒回去,反而找著了他要找的人,所以從長安附近追蹤玄明時,一時間還差點追錯了方向,只因這小金蛇叫玄明改變了行裝。幸好地察覺情況不對,又回到長安重新找起,遇到了賣馬給他們的人,才知曉她竟跟了他給拜兄弟。
接下來才一路跟上,結果靈兒跟了那人,他反而好追蹤,不過若非他知道她愛管閒事,只怕方才在前頭又要錯過。
「怎麼回事?他人呢?」不見玄明身影,他不覺皺眉詢問。
震驚過去,她被他一提醒,猛然又想起危急情況,忙抓著他的手,焦急地叫道:「爺,你快救他!他中了毒,被關進那屋子裡了,我進不去!快呀--」
他一驚,沉聲詢問:「在哪?」
「這邊這邊!」靈兒轉身就往回衝,在前面帶路。
他們很快回到宅院前,紅霧如水般從屋簷上漫出,他悶氣抽出蚩尤刀,揮刀一砍,大門應聲而破,紅霧也被刀風逼邊散開。
兩人雙雙衝了進去,庭院中卻不見人影,只是處處飛散著紅褐色的破碎布條和絲線,有些掛在樹上,有些則在地上,另一些則在空中翻飛。
靈兒定睛一看,赫然發現宅院內處處是那奇異的暗紅色,白牆上像是遭人惡意噴灑,這邊一塊、那邊一片,連她腳下的青石板上都有那種詭譎的色澤,那顏色像是被拖行過,
她順著那顏色瞧,只見那顏色一路進到了草叢裡,草叢間則露出了數根白骨!
她倒抽口氣,退了一步,腳下似踩到了東西,喀嚓一聲。
她低首,卻發現自己踩到了一隻手,只是那手掌上沒有肉,只有骨頭,她踩碎了某人的小指--
「哇啊--」她驚得大叫,急急退回爺身邊,給結巴巴的指著那枯骨和那暗黑暗紅的顏色道:「那那那……」
「是血。」他擰眉。
「玄明?玄明,」靈兒聞言一驚,焦急的大叫。
「放心,他應該還沒事,那血幹掉很久了。」他話聲方落,突聽宅院南廂的位置傳來輕微聲響,不覺一凜。
靈兒也聽見了,兩人對看一眼,雙雙朝南廂飛奔過去!
***
啊--
一股刺痛從腹中傳來,她痛叫一聲,退了開來。
玄明看著她,喘著氣,汗水浸濕了衣衫。
為什麼?為什麼要傷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她抬首,小手捂著腹側劍傷,眼中儘是傷痛。
「你不是她……」他緊握著劍,氣息依然混濁,但眼中卻恢復了一絲清明,嘎啞的說:「你不是靈兒……」
不……不……
她看著他,搖著頭,搖著,用力搖著,紅艷艷的唇吐著同一個字,黑色的長髮在風中狂亂飛舞著,一字比一字淒絕。
不……你是我的……我的……
她腰側仍流著血,原在傷口的手卻不再壓著,她兩手染著鮮紅的血,渴求地向他伸著,神態瘋狂地朝他走來。
你說你愛我的……你是愛我的……
雖然明知眼前的女人不是靈兒,但那張臉卻教玄明陷入迷惑。知道自己因那毒陷入迷幻中,他一咬牙,劃了自己大腿一劍,疼痛讓他清醒過來,再望去,紅衣女子已是另一張臉,但那神情卻同樣哀絕。
你說你會帶我去看海的……
你說你會守著我一生一世,永遠對我好的……
她一句句訴說著當初所聽到的誓言,淚如斷線般的珍珠滑下白玉般的容顏。
你不是最愛我穿紅衣嗎?你看看我、看看我啊……
你怎能忘了我?怎麼能夠忘了我!怎麼能夠忘了我--
她眼中的愛,成了恨。
她步步進逼,神態淒厲地嘶喊著,伸出利爪朝他撲來。
玄明一驚,側身閃過了她,長劍隨即揮砍過去。
靈兒和霍去病在同時闖進南廂庭院,紅衣女子回身,和靈兒打了個照面。
「紅姊?!」靈兒看見她,一呆,驚叫出聲。
紅衣女子一愣,停下了動作,她看著靈兒,有些迷惑。
玄明聞聲也一征,劍勢也為之一頓,長劍停在女子身前。
紅衣女子仍瞧著靈兒,她氣焰全消,恍若醒覺。
恍惚間,過往記憶都在眼前飛逝而過,崑崙的山、大漠的沙、瀚海的風,相遇、離別,相遇又離別,一幕幕在眼前流竄著。
男人的臉。
她的男人的臉,無數個男人的臉,一張張驚恐的臉……
「紅姊……?」靈兒往前踏了一步,惶惑地確認著。
再回神,眼前只有那閃耀著銀光的劍,看來像大漠的驕陽。
紅衣女子看著靈兒,笑了。
笑得淒涼,也釋然。
下一瞬,她投身長劍,讓那銀白的劍,穿透她的肉、她的骨、她的身……
和她那早該死去兩百年的心……
玄明要縮手已是不及,長劍早已刺穿她的胸口。
「不!不要啊--」靈兒驚叫,跑了過去.接住她倒下的身子,哭叫著:「紅姊。紅姊!」
「對不起……」她開口,抬手輕撫著小金蛇的臉:「我只是……不想活了……」
「騙我!你騙我!你不是說做人比做蛇好嗎?你不是說你要和那個人一起去過幸福的日子嗎?赤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靈兒抱著她,啜泣著。
「我……錯了……」她嘴角逸出了血絲,淒楚地苦笑道:「做蛇還是比做人好的……別聽我的……忘了吧……」
「不要、不要,我不要忘了,紅姊你不要死,我們回崑崙去!回崑崙山腳下去!」靈兒激動地哭喊著,熱淚滑下了臉龐。
「噓……乖,別哭……」她拭去靈兒臉上的淚,嘴角逸出了更多的血,眼神逐漸渙散、迷濛,吐出了最後」句:「別學我……別……和我一樣……」
她嚥下了最後一口氣,微弱的語音消散在空氣中,白玉般的手從靈兒臉上滑落。
「紅姊、紅姊!你別死啊--你死了我怎麼辦?你不要丟下我一個啊!」她痛哭失聲,抬首仰望玄明,抓著他的衣角,跪著求他:「你救救她、救救她啊!」
玄明臉色蒼白地看著她,艱澀地道:「她已經……死了……」
「不!沒有的,沒有!紅姊還沒死!」靈兒攀著他的衣,急迫地站起身,滿臉淚地哀求道:「你看看,看看呀,她還沒死.」
「靈兒……」他伸撫著她的臉,咬牙狠心道:「她死了。」
「沒有!才沒有!你騙我!騙我!」她捶打著他,用力推開他,回身蹲下抱著紅姊,哭喊著:「紅姊!你醒一醒、醒一醒啊--」
她一直哭一宜哭,不肯承認紅姊已經死去,直到聲嘶力竭,直到她再也無法不去面對懷裡逐漸僵硬冰冷的身軀已真的沒了生命……
寒風吹過,旭日逐漸升起。
靈兒抱著紅姊的屍體搖晃著,埋頭啜泣。
一隻大手撫上她的肩頭,她抬首,看見玄明不知何時半跪下,陪著她。
「放手吧!讓她安息。」他啞聲說。
靈兒淚眼迷濛,神情恍惚地看著他,嗚咽喃問:「為什麼?為……什麼……」
他無法回答,只能沉默。
他的劍尖滴著血,她的臉上流著淚。
她的淚光反射著朝陽,閃閃發亮。
「這是什麼?」
像是這時才發現自己臉上滾燙滑下的液體,她傷心困惑的伸手觸碰臉上的淚,茫然地看著他。
他喉嚨緊縮著,不知該如何告訴她,只能心疼地將她擁入偎中。
如果可以,他寧願她、水遠不懂……不懂淚是什麼呀……
他緊緊擁著她,直到不遠處一道銀亮閃爍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眼。
那是一把刀,反射著晨光。
他反射性地瞇眼,順著刀光往上看,這才看見了那男人。
對方一臉滄桑,那歷盡風霜的面容不再像十三年前那般年輕,卻更像他數千年前的那位結拜兄弟。
他們沉默對視著,在對方臉上看見過往記憶。
日頭爬上天際。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