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龍蛇雜處的西市,穿著綾羅華服的金銀芝一行人自然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可是卻沒有人膽敢上前動她的歪腦筋,除非是想被剝層皮。
「林大媽,好久不見,賣古玉的生意不錯,改天……」金銀芝笑咪咪的,話末完就見對方急忙用布覆蓋住攤子,扁擔一挑的腳底抹油,連聲招呼都沒打,令她一臉錯愕,「我又沒說她賣仿玉,她幹麼跑那麼快?有錢大家賺嘛。」搖搖頭不覺莞爾,眼波流轉,她驚喜的大叫,「啊,方老爺,好久不見。」這回她機警的直接踱到對方面前,讓人想躲都無所遁形。
一臉福態的方老爺心涼了半截,跨大步後退的腳跟只得若無其事的放下,抹了下額頭老汗,乾笑。
「金、金姑娘。」
金銀芝笑盈盈的拍了下他的肩膀,「那麼見外幹麼,叫我銀芝就好,前些日子多虧了你的捐贈讓我家小黃得以有棲身之所,我一直想把感謝函送上,偏偏走了幾趟你府上都沒有人應門。」
誰敢開門,瘟神進門,破財傷身!
方老爺乾笑著,「因為、因為大家都忙嘛。」只有她最閒,專抓別人小辮子藉機勒索,再不然就來個一哭二鬧三上吊,誰受得了?要是給外人聽見還以為方家死了人……呸呸,晦氣!
所以大部分的受害者都只能花錢解厄驅霉氣。
「既然這樣,那你什麼時候有空呢?」
「我等會要搭車南下營商,恐怕無暇招呼金姑娘。」邊說邊試圖繞過她並加快腳步,保住荷包要緊。
「沒關係,我有帶你捺上手印的借據和收據。」金銀芝說時從懷裡掏出一疊據條,厚厚的像本書。
看得方老爺頭皮發麻,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像他一樣慘遭迫害。
金銀芝慧黠的眸光瞟了眼他身後拉長耳朵的奴僕,嘴角微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狡猞,「收據你留著,小女子萬分感謝你的大恩大德,至於借據,你上回在芳紅苑跟我借的十兩銀——」
方老爺聞言一驚趕緊上前摀住她的嘴,咬牙切齒的低語,「小祖宗,算我怕了你。」因為他身後奴僕都是家中母老虎的眼線。「多少錢開個價吧!」
金銀芝嫣然一笑,撥開他肥大的鹹豬手,揣出脖子上掛著的金算盤輕撥,「三個月本金以日計息,共二十兩銀。」
「你敲詐?!」
鼻一酸、眼一眨,豆大淚珠在眼眶中翻轉,嗚咽一聲,她掩袖低泣,「嗚……你怎麼可以說我敲詐?我真是好心沒好報,要不是看方老爺為人海派,樂善好施,我也不會找方老爺捐獻,上次也是怕打擾到你與秋香姑娘相好才拿了借據快快走,你卻說我敲詐,嗚……」
「噓、噓!」來不及摀住她的快嘴,方老爺回頭瞄了眼眾奴僕,見他們全露出不苟同的眼神,他感覺頭頂飄來黑雲,苦著臉只想趕快打發掉金銀芝,「銀子給你,你快走吧。」
瞧她哭得委屈,不知情的人說不定還以為他欺凌了她,到底誰是受害者?他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
「多謝方老爺,貪財、貪財。」金銀芝眼淚收放自如,臉上綻開笑,接過方老爺遞上的錢袋,低頭檢查銀兩數目無誤,抬起眼。「下次……」話才起頭,方老爺已經率眾奴僕逃之天天,肥胖的身材媲美泥鰍在人群中鑽溜,看得她傻了眼,喃喃自語著,「又跑掉了,沒關係,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狡猾的笑意在眸底一閃而逝。
無怪乎旁人自動繞道,金銀芝得以暢行無阻,又相準了下一頭肥羊……
「小姐,已經天黑了,我們快回去吧!」身後兩個丫鬟面面相覷。還要逛?!天哪!
「你們好囉嗦。」她今天的收入比不上朱昊赤一次給的銀兩……怎麼想起那粗暴的野蠻人,她該不會是中了他的蠱?她不禁撫摸著懷裡那只溫潤的黃龍玉珮,他究竟是何方神聖?
「小姐。」
「好啦、好啦,全天下只有你們敢管主子。」金銀芝嘴裡雖犯嘀咕,卻也知道她們是盡忠職守。
「多謝小姐配合。」小鈺和小釧相視一眼,不由得如釋重負的鬆口氣。
天空披上夜衣,月牙兒躲在夜衣後探頭采腦,興味盎然窺看著人世間,群星也跟著來湊熱鬧,在夜衣上下嬉戲,使天空變得熱鬧非凡,突然一聲暴吼劃破寧靜,驚得星月都楞地掛在天際——
「太亂來了!」咆哮聲迴盪在金宅大廳。「簡直太亂來了,我真的會被你活活氣死!」
「爹……」金銀芝跪在地上,低垂著頭,紅著眼眶,她已經被罰跪了一整天,腳好酸。
「我明明跟你說過張媒婆要上門造訪,要你給我乖乖待在家裡,結果呢?你居然給我偷跑出去,害我面子都給丟光了!」金老爺氣得臉紅脖子粗,粗肥的手指著女兒不停的顫抖。
「我不是偷跑,我有留書一封在爹桌上。」
雖然爹很疼她,但骨子裡還是傳統保守的大男人,在他觀念裡,女孩子就該溫柔婉約,遵循三從四德,大門不邁,二門不出,找個門當戶對的夫家嫁了,相夫教子終其一生。光用想的全身就起雞皮疙瘩,她自認無才無能無法當個賢妻良母,她的興趣只有銀子,所以她當然要跑了!
「你還有臉說?留那什麼書?我不想嫁人,所以請爹回絕這門親事,我出去走走散心,日後定當回府領罰。」金老爺憤怒的大聲念出紙條內容,再用力將紙條揉成一團扔到女兒面前。
金銀芝的心口隨著那張紙落地而打了個顫。看樣子爹氣得不輕,連她拿手的哭功都無效果,白白浪費了眼淚。
「你看看你像什麼話,都怪我把你寵壞了,女子無才便是德,早知道就不該讓你去念什麼私塾。」金老爺重哼了聲,猛拍了下桌面後坐下,連桌面的茶杯杯蓋都給震翻了。瞪著不肖女,他順手拿起茶囫圖吞飲,和緩怒火,免得被氣死。
「爹,你別氣,氣壞了要花銀子請大夫,划不來。」金銀芝低聲安撫。
「你、你還有臉說,不好好待在家裡學女紅,成天在外拋頭露臉,有哪家閨女像你一樣?外頭傳得多難聽,你知道嗎?」
金銀芝垂著螓首,羽扇似的眼睫眨了眨,兩滴清淚適時的從明眸中無聲滾下,希望能發揮一點功效。
「老爺,這不能怪小姐。」小鈺試圖幫她說話,心底也佩服她這掉眼淚的技巧,說哭就哭,掉幾滴淚都算計的剛剛好,絕不會浪費半滴,連戲班花旦都自歎弗如。
「你們這兩個丫鬟也給我跪下,讓你們當小姐的貼身丫鬟是要你們看好她,不是讓你們跟著她胡鬧。」
「老爺恕罪!」小鈺和小釧只得跪下。
「爹,別怪她們,是我自己不好。」
金銀芝低泣著,幽怨淒楚的神情,就算鐵漢也會化作繞指柔,但,這回她的眼淚卻讓金老爺看得滿肚子火。
「哭哭哭,有什麼好哭?」他氣沖牛斗的衝到她面前,指著她破口大罵,「什麼愛哭千金女,你以為多風光?!整日哭哭啼啼的,你看看你,都已經十九歲的人了還像個小孩子遇事就哭鬧不休,讓左鄰右舍看笑話,你不要臉,我還要。」
「老爺,喝茶。」一旁的老總管隨即奉上熱茶來安撫金老爺,還邊朝金銀芝使眼色。
「爹,對不起,讓你擔心了。」金銀芝收到暗號,會意這回淚眼攻勢失效,忙不迭以袖擦去淚水,換上一臉內疚慚愧。
金老爺見她已有懺悔之意,火氣稍緩,但仍忍不住嘮叨,「你娘在你這把年紀就已經生了你,而你呢?不思振作,學習女紅持家,天天往外跑像什麼話?你說有哪戶人家敢要你!」
愛哭千金女,乏人問津,明明長相不差,家世背景無一不優,偏偏沒有媒婆登門說親,要不是他重金禮聘,只怕她就真的嫁不出去了,這也是他這兩年白髮狂冒的主因。
只是他前腳才出了門,這丫頭後腳就往外跑,好不容易請來了媒婆上門,她竟給他溜得不見人影,也不知道在外頭又幹了什麼好事?都怪她娘死得早,他又忙於生意以致忽略了她,不過,從今天起,他不會再這樣縱容她了!
「爹,我只是去慈恩寺禮佛。」誰要嫁人,嫁了就不能繼續光明正大的斂財,若是嫁得好,有奴僕伺候,公婆溫和明理,日子還可以乎順的過;要是嫁得不好,規炬多如牛毛,說不定得跟人共享一個丈夫,做妻子的還不能有所怨言,什麼三從四德蔚為美德,她才不想自找活罪受。
「是嗎?慈恩寺也不過是在杭州東郊,可你算算你離家幾日了?」金老爺放下杯子,旁邊伺候的奴僕立刻奉上熱茶。
「那些天我都在慈恩寺吃齋念佛祈禱爹長命百歲,不信你可以問問小鈺和小釧啊!」金銀芝朝她們綻開艷麗如罌粟花的微笑。
「對對對,老爺,你就原諒小姐這一回,她也是一片孝心。」小鈺識時務的忙不迭點頭。
金老爺半信半疑的兩道老眉揪在一起,「你這孩子逗留那麼多天也不捎個信息回來,還有,你的衣服是怎麼回事?」
「爹,人家走路不小心跌倒。」金銀芝機警的扯了個自信不算差的理由。她的確是跌倒了。
「跌倒會把整件衣服的袖子給扯掉?」金老爺壓根不信女兒的說詞。那斷裂的袖口分明是外力拉扯而造成的。
「那、那是……跌倒的時候被樹枝給扯斷了。」金銀芝差點咬到舌頭。爹什麼時候變得那麼精明,讓她有點反應不過來。
「是嗎?那袖子呢?」金老爺皮笑肉不笑又問。
「啊!」她忘了跟朱昊赤拿回來。金銀芝打了個機伶,勉強扯出虛弱的笑容,「我、我急著趕回家,沒去撿回來。」
再掰嘛!
金老爺長吁了口氣,都怪他過分縱容,若非如此,女兒怎會有膽對他扯謊,而且還不只一次,想到這,一股無力感襲上心頭。看來得趕快給她找個婆家,等嫁人後就不是他的責任了。嗯,就這麼辦!
金老爺板著臉,厲聲道:「銀芝,你被禁足了。」
「爹!」金銀芝難以置信的驚呼。
金老爺起身,嚴肅的道:「這幾天我到各地找了幾個有名的媒婆來府上,你給我乖乖待在家裡不許亂跑。」
「嗚嗚……我不要,娘,你為什麼死得那麼早,你看爹他不要我了。」金銀芝鼻翼收縮的抽口涼氣,豆大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哀怨的哭聲迴盪在大廳中,令人聞之莫不鼻酸。
但,這話聽在金老爺耳裡卻是差點沒氣昏!這樣也能哭得淒風慘雨,活像哭喪……呸呸,他還沒死!
「你、你……小鈺、小釧,給我看好小姐,要是她再鬧失蹤,我唯你們是問。」金老爺想想還是覺得不放心,轉身招來護院,「你們這幾天,嚴加看守府內上下,沒我的手諭,任何人都不得擅自出府。」
「小鈺、小釧,我們情同姊妹,你們會幫我的對不對?」她快瘋了!她一定要想辦法逃出去。
「可是……外頭都是人。」才端著午膳進門就被煩躁的金銀芝給拉住,小鈕神色為難的看著快悶瘋的小姐。
為了預防金銀芝偷溜,金老爺這回可是鐵了心腸,不但在房間門窗都釘上木樁防止她跳窗逃家,就連房門口也安排了數十名家丁來回巡邏。
「小鈺,你那麼鬼靈精,你一定有辦法對不對?」她可不想坐以待斃,任人宰割。
面對每天被三姑六婆品頭論足的日子,她受夠了,她又不是砧板上的魚肉,那些不知打哪來的媒婆帶著一群據說是相親對象的家屬來鑒定她,而相親對像她卻是連圓是扁都沒見過,只從媒婆口中得知其人才一品、相貌堂堂、瀟灑俊朗,說得天花亂墜,也不知是真是假。
「小鈺,別忘了你這個月還欠我兩百一十兩。」金銀芝眼眸瞇成一道縫,威脅的逼視著貼身丫鬟。
小鈺心一驚,乾笑,「如果奴婢幫小姐逃跑,這筆錢是否就一筆勾銷?」她也不是省油的燈。
「那有什麼問題。」金銀芝忍著損銀的心痛,只為換來一身自由。銀子沒了可以再賺,但,沒了自由一切都是枉然。
「成交。」其實她早有計劃了,只是等著小姐提出。畢竟她也不忍心見小姐被一時氣昏了頭的老爺隨便嫁掉。
「小姐,我已經幫你探聽好了,下個月初廚房裡幫活的小蘭兒因為母親病危要回家省親,老爺已經批准她可以出府。」
金銀芝賞她一顆爆栗,「你怎麼不早說?」害她白白損失銀兩。
小鈺抱著頭,趕緊跳開保持距離,委屈的道:「奴婢今天一得知這消息,立刻找她磋商,她跟我情同姊妹,已經答應幫這忙。」
「你打算怎麼做?」一聽到自由有望,金銀芝登時感覺肚子餓了,放鬆心情坐下來開始吃飯。要逃也要補足力氣再逃。「過來,一起坐著吃吧。」
「我同她說好,由你假扮她出府。」小鈺坐下。在房間裡,她們沒有主僕分際。
「那守門那邊怎麼辦?」金銀芝邊吃邊問:「小釧,別站著,過來一起吃,我一個人吃不了那麼多。」
「謝謝小姐,我現在不餓。」小釧謹守禮分。
小鈺繼續道:「我都探聽好了,下個月顧廚房後門的人是新來的,府裡的人他記不全,你只要低頭下讓他瞧見,應該不會被發現。」
「那蘭兒那邊?」
「你放心,她會佯裝被你敲昏。」
站著聽她們商討逃跑大計,小釧遲疑的打破沉默,「其實,為什麼要那麼大費周章的逃跑?」
金銀芝咬著筷箸盯向生性沉穩內斂的小釧,「難道小釧你有什麼更好的主意?」
「小姐,為何不直接跟老爺說你已經有意中人,無法嫁給其他人,這樣老爺也不會急著嫁掉你。」
小鈺忙搖頭,「款,這話哪能隨便說,要是老爺當真,逼小姐把人交出來,你要小姐到哪變個男人給老爺瞧?更何況,就算找人來假扮,老爺那麼精明,難保不會識破,再說,若是找來的男人居心叵測,到時賠了夫人又折兵,豈不是弄巧成拙。」
「小鈺,你真是越來越瞭解我了。」
事實上,她也不是沒動過這絕地反攻的主意,只是反覆思量都覺得有後遺症,而且她要到哪找合適又不會貪圖她家產的人選?
不經意的,腦海裡浮現朱昊赤那張傲慢狂妄的臉……她怎麼會想起他呀!他是有錢,可是未必人品好,誰知道他是不是披著狼皮的卑劣小人。
小釧提議著,「那乾脆小姐自己找個有錢的相公嫁就好了,一勞永逸。」自己選擇對象,不需要經過三姑六婆,七嘴八舌。
金銀芝放下筷箸,噙著別具深意的微笑,「小釧,你太天真了,有錢的男人哪個不是三妻四妾,我自己荷包賺得飽飽,何必委屈自己去跟別人共侍一夫。」吃飽了,開始幹活了。
小釧默然無語,無法駁斥她的話。雖然小姐許多舉動和觀念都驚世駭俗,不過,卻是她真性情的表現,她利用眼淚做為偽裝,以楚楚可憐的面貌隱藏住她精明狡猾的性子,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也會盡全力去得到,她的勇氣和智慧皆讓身為丫鬟的她佩服不已,這也是她願意追隨左右的原因。
「不同你們說了,我得快些做準備,小鈺,過來幫我,小釧,你去守門,別讓任何人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