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連連翻了房間裡其他的櫥櫃,事實證明堂堂城主的衣櫃幾乎是空的。為數不多的衣物,也大都是穿了多年的舊衣,顏色多為青、黑色。
難道都沒有人照顧他的生活嗎?她驚訝地想。
天生體弱多病,造就了鳳兒敏感多情又極富同情心的個性,當譚辰翮以一個強悍的掠奪者身份出現在她眼前時,她恨他又怕他;可是當他不經意展現出內心絕不輕易示人的脆弱與無助時,她的同情心氾濫了。
床上的人再次煩躁地翻動。鳳兒沉默的關上櫃子,對這個男人的恐懼和怨恨似乎在這一瞬間被憐憫和同情所取代。
她走到桌邊倒了一碗茶水。雖然茶涼了,但她相信還是有用的。將茶碗放在床邊的小櫃上,她坐在床邊,輕輕地托起他的頭。
很奇怪,當他的頭依偎在她胸前時,她一點都不怕他了,反而覺得他像個生病的孩子,軟弱而令人同情。
她端起碗,將茶水送到他嘴邊,輕聲誘哄著,要他張開嘴巴。
「城主,喝點水吧,喝水後你會好過點的……」
聽到了她的聲音,譚辰翮睜開眼睛,木然地看著她。
與他四目相對,鳳兒又是一陣心慌,但並不完全是害怕。在那雙眼睛睜開的剎那,她驚訝地看到這男人眼裡竟出現一絲憂鬱與哀傷。
「你在這裡幹什麼?不要再騙我!」譚辰翮喃喃地說,他的詞鋒依然犀利,可是語氣卻含有祈求的成份,這令鳳兒深感詫然。
她的心無由的抽搐了一下,柔聲說:「喝水吧,喝了你就不會難受了。」
譚辰翮彷彿沒有聽見她的話似的一直看著她。他的嘴角抿起,眼光慢慢地脫離迷惘,那絲憂鬱與哀傷彷彿天邊的雲彩,在一陣風吹後消失無蹤了,但它們卻已烙印在鳳兒的心頭。
就在鳳兒覺得他要拒絕時,他突然一口氣將她手裡的茶水喝了個精光。
「還要!」他模糊地說。
鳳兒立即將他輕輕放回枕頭上,又去給他倒來一碗茶水。剛走到床邊,他猛地坐起身,抓過碗一口氣喝完,然後一言不發地倒在床上呼呼睡去。
鳳兒見他連喝了兩碗茶水,額頭冒出不少汗。於是她放下碗,取出手帕擦拭他的額頭。
等譚辰翮終於安穩地熟睡後,天也亮了。
鳳兒吹滅燃燒了一夜的紅燭。看著燭淚點點的燭台,感到短短的時辰裡,自己對這個男人的瞭解更具體了,而她對他的感覺也發生了某種變化……
陽光斜斜地照進房間,涼爽的風吹醒了在床上沉睡的譚辰翮。
他小心地轉動著頭,並沒有感到宿醉後的頭痛噁心,再轉動舌頭,嘴裡也不像往日那樣干苦。
他回頭,發現了今天醒來不那麼難受的原因──那扇高大而很少打開的窗戶此刻正大方地敞開著,讓屋外清新的空氣源源不斷地湧入。
一聲輕微的喟歎將他的目光吸引到屋角,他看到另一個真正讓他宿醉後不那麼難受的原因:他那膽小卻固執的新娘──已經換下大紅色新娘喜服,穿上一襲淺藍色衣裙的鳳兒。
他憶起昨晚的點點滴滴,是她替他寬衣,為他遞上茶水……她不是很怕他,也很恨他嗎?為何又願意那樣伺候他?
他不解地注視著那個令人迷惑的身影,也因自己昨夜流露過多的真實情緒而感到不安。他不知道自己昨晚究竟吐露了多少心事,但他記得自己說過一些胡話,只是不知這個小女人是否都聽進心裡去了?
坐在牆角的長桌前,鳳兒正努力地梳理她那頭烏黑亮麗的長髮,平常都是宋娘幫她,今天當她自己整理頭髮時,發現這真是一大難事。
突然,門口傳來小心翼翼的敲門聲,譚辰翮知道那一定是林伯。在他身邊除了自幼照顧他的林伯,他不許任何傭人進出。
鳳兒急忙抓著頭髮,走到門邊將門拉開了一條縫,輕聲說著話。
很快地,她關上門,對著大銅鏡胡亂地將長髮盤起來,用一條絲巾綰住,就匆忙地跑了出去。
「她去哪裡?」譚辰翮心裡琢磨著,又立即否定自己的關心。「呿,管她去哪裡呢?」
鳳兒急匆匆地隨林伯來到大廳,看到和平常一樣,打扮得一絲不苟的姑婆端正地坐在堂上,兩個老丫鬟面無表情地站立在她兩側。
「老太……哦,姑、姑婆早!」鳳兒想起老太太警告過她,成親後得稱呼她為姑婆,於是趕緊改口問好。
「辰翮呢?」老太太的目光停在她散亂的頭髮上,不高興地問。
「他還、還沒起床……」在老太太冷漠的注視下,鳳兒覺得非常慌亂。
老太太的龍頭杖在地上一頓,厲聲說:「看看日頭都到哪兒啦?去叫他來!」
鳳兒想到譚辰翮昨晚那痛苦的樣子,猶豫地說:「可是他……」
「沒有可是!」老太太再次將鐵杖頭一頓。「去告訴他,想要產權就起來!」
「產權?」鳳兒看著老太太凶悍而冷酷的眼神,腦海裡出現了另一張同樣凶悍冷酷,卻又無意識中流露出憂鬱與哀傷的眼睛。
控制他?難道控制他的就是這個老女人?
「發什麼愣,產權你不懂嗎?若不是為了要回這份產業,他會娶你嗎?」看到鳳兒愕然的表情,老太太刻薄地說。又大喝一聲:「快去!」
「我這就去。」鳳兒渾身一顫,轉頭就往裡走。
原來這就是譚辰翮娶她的原因:為了要回產權。那麼說,他娶她就像她嫁給他一樣都不是自願的?那麼要控制譚辰翮的人,一定就是這個冷漠的老太婆。
想到心高氣傲的城主竟然要忍受這個難纏的老太婆,鳳兒不由有點可憐他。
「城主,快起來!姑婆來了!」一回到屋裡,她就直奔床邊急忙喚醒譚辰翮。
「讓她走開!」譚辰翮不耐地轉身,他其實並未熟睡,鳳兒一進門他就醒了。聽到那個老巫婆來了,他就更不想起來去見她了。
鳳兒一聽,那還行?急忙伸手推他,「你還是起來去見她吧,不然她不會把產權給你的,那你不是白白娶我了嗎?」
「你說什麼?」他倏然坐起身睜開眼睛看著她,驚訝她何以知道這件事?
沒料到他會猛地坐起來,正彎腰喊他的鳳兒閃躲不及,差點與他頭碰頭。
她連忙退開床邊說:「是……是姑婆說的,她說你想要產權的話,就馬上去見她。」
「該死的老巫婆!」譚辰翮憤懣不平地低聲咒罵著,掀開了被子。
鳳兒趕緊將一件她為他找出來的青色長衫遞給他。他吃驚地看了她一眼,但什麼也沒說地接過來穿上。
當兩人來到大廳時,姑婆已經很不耐煩了。
「辰翮,都什麼時辰了,現在才起床?」
鳳兒感覺到譚辰翮身上霎時放射出冰冷的寒氣,令她身不由己地打了個哆嗦。
然而他的神情和語氣,卻平淡得好像並不介意姑婆的指責。「昨晚是我的洞房花燭夜嘛,有道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姑婆又何必在此時計較那麼多呢?」
他吊兒郎當的態度令鳳兒為他懸著一顆心。
他的態度果真激怒了老太太。她習慣性地頓著手中的鐵杖,訓斥道:「身為一城之主,你怎可如此放縱?」
譚辰翮臉上嬉戲的神色瞬時斂去,換上令鳳兒害怕的冷酷表情。
「今日來此,若是為了訓話,那麼你省省吧。我在這位置上已經十年了,該如何做城主,不需要別人說東說西!倒是你應該考慮如何兌現你的承諾!」
「你!」老太太氣得皓首頻搖。「你這小子永遠不懂得尊老嗎?」
「哼,尊老?」譚辰翮譏誚地挑了挑眉頭,微瞇著眼望著怒火中燒的老人,放肆地說:「你不覺得做老的應該先自尊嗎?對一個不守信用,善於欺騙的老人、值得尊敬嗎?」
「城主……」聽到他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辭,又看到老太太將手中的枴杖握得死緊,渾身顫抖,似乎氣壞了,鳳兒忍不住輕輕拉扯譚辰翮的衣襟,想制止他。
不料譚辰翮一掌拍開她的手,怒喝道:「閉嘴!這裡沒你的事,回房去!」
沒想到他說變就變,竟對她如此凶狠,鳳兒嚇得立即轉頭就跑。
「站住!」姑婆的氣勢一點都不比譚辰翮弱。「誰說沒她的事?!」
鳳兒只好站住,回過身看著姑婆,後者正用那雙毫無溫度的眼睛盯著她。
「白絹呢?」老人威嚴地問。
「白……白絹?」鳳兒的臉色霎時血色盡失,腦袋一片空白。
天哪,她怎麼把這事給忘記了呢?這下糟了,會不會影響到城主的產權呢?她慌亂地想。
見她兀自呆立著,老太太更加不悅了,厲聲問:「怎麼回事?」
她本想說出實情,可看到老太太的怒容,再看看譚辰翮,他們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臉上。她只好惶恐地說:「在……在房裡,我、我這就去取……」
說完,趕緊往內宅快步走去。
回到房間,她將昨天穿的新娘服找出來,幸好那塊白絹還安全地塞在袖袋裡。握著那塊柔軟的織物,她鬆了口氣。但不到一秒鐘,她又犯愁了。
昨天在她上花轎前,姑婆的大丫鬟將這塊絹子塞進她手裡,要她在洞房之夜將它鋪墊在身下。
當時她不明白,還問了她,可她只說老太太隔天會來看這塊白絹。
「看什麼?」她當時茫然地問。
「落紅。」大丫鬟簡單地說。
「什麼是落紅?」她仍然不明白。
大丫鬟煩了,她本來就不是愛講話的人,於是粗魯地說:「就是你的血。」
「血?看我的血?」鳳兒震驚地看著白絹,這太恐怖了,居然要看她的血!
「哎呀,不要問那麼多了,只是一點點血啦!」大丫鬟奪過鳳兒手中的白絹,將它塞進新娘裝的袖袋裡,為她拉好蓋頭,於是她就這樣上了花轎。
後來在轎子裡暈呼呼地被抬來抬去,接下來的喜樂、爆竹、賀喜、吶喊……各種喧鬧加上譚辰翮的醉酒,讓她完全忘了白絹的事。
此刻她該怎麼做呢?那個看起來從來不會笑的凶老太太還等在外面,而城主好像也想要這塊白絹,不然他也不會在老太太朝她要白絹時,那樣的看著自己。
唉,我的血,為什麼要我的血呢?老天爺,幫幫我……
鳳兒四處看著,突然,她看到燭台上那把用來剪燈芯的大剪刀,於是她走過去握住它。
將白絹在桌子上展開,她遲疑地握起剪刀,不知該如何下手。平日在她手裡輕靈自如的剪刀,今天卻變得沉重笨拙。
想到外面那對混濁但犀利的眼睛,她捲起袖子,將心一橫,舉起鋒利的剪刀往白嫩的手腕紮下……
好痛!殷紅的血點點灑落在潔白的絹上,晶瑩的淚滴滴浸染著光潔的桌面。
鳳兒哽咽著,用手絹將傷口包紮起來,擦去臉上的淚水,然後抓起桌上那塊白絹往大廳走去,希望老太太能看在她這麼痛的份上,不再為難她!
「真是這個嗎?」檢視著鳳兒遞上的白絹,老太太大聲地問。
所有人都注視著她,而譚辰翮火辣辣的目光,更令她有種偷人東西被當場逮著的羞恥感,她的臉「騰」地紅了,但她勉力克制住驚慌,鎮靜地對老太太點點頭。
老太太盯著她看了好久,終於說了聲:「很好。」又回頭對譚辰翮揚揚白絹,「這次你對你的新娘該不會有疑問了吧?」
譚辰翮聳聳肩,不發一語,鳳兒提著的心總算放回了原處。
老太太又對譚辰翮說:「三天後,我們在宗祠交接產權。」
「今天!」譚辰翮的臉上平靜無波,聲音不高,但卻冷硬如鐵。
「明天,今天太趕……」
「今天下午!」譚辰翮打斷了她的討價還價。
「無禮……」老太太再次發威,但她的氣勢很快就被壓住了。
「誰無禮?!」譚辰翮一拍案幾站了起來,嚴厲地看著她。
他眼裡發出的寒光,充斥著積鬱已久的悲憤和絕不妥協的決心,而他的語氣更是讓固執的老太太無言以對。
「當初是誰親口說『選了媳婦成了親,我立即將產業交還給你,從此我們各不相干』?如今我已履行了你提出的條件,你的『立即』究竟是幾時?」
「這──」姑婆的語氣稍軟。「我們總得作點準備。」
「哈,『準備』?九年前你也用同樣的借口敷衍我。這次休想再騙我,我是不會再上當的!」譚辰翮斷然拒絕道:「沒什麼好準備的,蠶桑絲織坊本來就是譚家的產業,也一直由我打理,你只需將權狀交還就行。」
「好吧,今天晌午後,宗祠裡見。」老太太彷彿突然衰老了好幾歲似的,虛弱地站起身,她身後的兩個丫鬟立即攙扶著她往大廳外走去。
鳳兒困惑地看著姑婆突然顯得老態龍鍾的背影消失在門外,不明白她為什麼九年前要欺騙譚辰翮?為什麼譚辰翮九年都等了,如今多一天就不行?更不明白姑婆是譚辰翮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他們應該和睦相處、彼此關懷,像她與姊妹、家僕們那樣親近才對啊,為何弄得這樣劍拔弩張、彼此仇視呢?
而且她看得分明,無論是姑婆還是譚辰翮,雖然他們表現得像仇人似的,但他們實際上很在乎對方。也因此,姑婆才會逼迫他娶妻,要他有個正常的家庭,而他無論表現得如何惡劣,卻總是聽從姑婆的建議……
「哪裡弄來的血?」就在她仔細分析這對婆孫之間的關係時,譚辰翮的問話打斷了她的思緒。
「啊?」她一抬頭,看到譚辰翮就站在自己面前。因站得太近,讓她立刻感受到來自他身上的深重壓迫感。
他實在很高大,自己平視也只能看到他的心窩。他的肩膀好像比躺在床上時更寬闊,胸膛也顯得更厚實,高大魁梧的身軀似乎有著無窮無盡的力量。
「哪裡來的血?」見她迷迷糊糊的樣子,譚辰翮很不耐煩地重複了一遍。
「啊,血!」他的問題終於進了她的大腦,並提醒了她手腕上的傷,疼痛這時才直襲心間,她摀住手腕就往房間跑去。
她要查看傷勢,又不願意在他面前捲起袖子,而且她知道,冷漠無情的他是不可能關心她的,於是也沒有必要對他講。
當她回到房裡輕輕將袖子捲起,看到浸透絲帕的血跡時,眼淚又出來了。
「笨女人!你是怎麼弄的?」譚辰翮凶狠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而她的手腕也落到了他的大掌中。鳳兒光顧著傷口的疼痛,沒想到他竟尾隨她回到房裡。
他粗暴的吼聲,將她本來只是一顆顆如珍珠般的淚水逼成了汩汩小溪。
「是姑婆要的。」她抽噎著說。
「她要什麼?」譚辰翮口氣依然毫不溫柔,但手下的動作輕巧多了。
「她要我的血……落紅……」鳳兒看著手絹上更多的血漬時,淚水流得更急。
譚辰翮的手一頓,看了眼那悲慘而美麗的臉,淡淡地問:「什麼落紅?」
「誰知道,就是我的血嘛!哦,好痛,要是大姊在就好啦……」那神態彷彿這是要命的傷口似的。
滿心都被疼痛佔據的鳳兒,沒有看見當聽到她的哀號時,譚辰翮冷峻剛硬的臉上竟出現一道淺淺的笑容,瞬間柔和了他強硬的表情。
「你用什麼東西弄出這個小窟窿的?」譚辰翮語氣輕鬆地問,並將浸染了血跡的手絹扔在桌上。
「諾,就是這個。」鳳兒指指桌上的剪刀。
看看那件不算小的「凶器」,譚辰翮挑了挑眉,真沒想到弱不禁風的她竟有這樣的勇氣。他試探地問:「為什麼要傷害自己?」
鳳兒猶豫地看看他,見他並沒有生氣的樣子,小心翼翼地說:「我怕如果我不給她的話,她一定會為難你。」
譚辰翮的心被這句淡淡的話打動了。他想保持一貫的冷漠,但她──這個被強逼著嫁給他的小女人卻再次感動了他。
他默默地將她帶到床邊坐下,伸手打開床頭的櫃子,從裡面取出一個木箱。
「那是什麼?」鳳兒睜大眼睛看著那個黑色木箱。
「藥箱。」譚辰翮將她的手腕平放在自己腿上,揭開藥箱蓋子。
鳳兒想將手縮回,但被他按住,說:「放輕鬆,上了藥後就不會有事了。」
「我知道。」鳳兒抑制著因與他接觸而引起的顫抖,低聲說:「我小妹總是闖禍受傷,大姊幫她上藥包紮,小妹也說不痛的……」
剛說到這,譚辰翮將藥抹在她的傷口。
「噢──好痛喔!」她慘叫著試圖掙脫他的箝制,一邊還低聲埋怨:「小妹騙人……」
「行啦,不要大呼小叫的,只是一個小傷口而已。」譚辰翮不理會她的反抗和啜泣,將她的手腕壓在腿上,令她無法掙脫。
直到他用乾淨的細布條,仔細地將上了藥的傷口包紮後才放開她,並準備承受她的抱怨或是大把眼淚,卻沒料到竟看到了他意想不到的表情──
鳳兒並沒有抱怨或大哭,她只是好奇地抬起手腕,看了看包裹得緊實的傷口,再看看他。淚珠還在睫毛上閃爍就毫不掩飾地稱讚道:「喔,你包得真好,跟大姊一樣好!是誰教你包紮傷口的?」
她驚人的美麗和獨特的柔弱與純潔,似流星般直擊他的心靈。
老天,我得小心,這個女孩真的不一樣!譚辰翮心中的警鈴聲頓時大響。
「沒人教,自己學的。」他兀地站起身,整理好藥箱將其放回櫃子內。
見他木然的表情,鳳兒也不介意,此刻的她覺得很疲倦。
當譚辰翮收拾好東西回頭看她時,她已經倒在隆起的被子上睡著了。
「唉!」他輕歎,想起她昨夜不僅一夜沒睡,還擔驚受怕的等他,不由在罪惡感的同時也興起了一絲憐憫之情。
他彎腰脫掉她的鞋,將她抱到床上躺好,再為她蓋上被子。
妻子?這個精緻得像玉雕,脆弱得像曇花,純潔得像新雪的女孩真的是他的妻子嗎?無論是身體還是性格,她的每個方面都與他所期望的截然相反。可是她卻能在短短的一夜間改變那麼多東西。
不,不能改變,不管她有什麼能力,他都不想被改變!
美麗的女人是禍水,柔弱的女人是毒藥,就像王美娟!
想起前妻,他的心冷了。於是他摒棄所有的念頭,轉身離開了房間。
鳳兒睡了一會,譚辰翮離開後不久她就醒了。她向來就不是個深眠的人,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驚醒她。
她無所事事地整理著房間,中午林伯來問她,是要到飯廳用餐還是為她送進來?
「去飯廳吧。」她不想讓年老的林伯為自己忙碌。
穿過專為城主內眷設置的甬道,鳳兒這才看清,譚氏主屋其實是個高牆深築、屋宇軒昂,呈三進四合院排列的大院子,房間很多。
整個建築是青瓦木質結構。但是並沒有任何裝飾,就連通常富貴人家喜好的石刻、木雕、磚雕等都很少看到,比起她江南的家,簡直是差了很多,但是這裡每一處的材料都甚為考究。天井兩側的廂房略矮但十分精緻,加上屋簷不高,院內綠影婆娑,使人感到溫暖而明快。
不過它的建築還真是奇特,看著屋頂,鳳兒納悶地想。
看到夫人駐足看著頂上的屋角時,林伯笑著解釋道:「我們這裡雨水多,夏季日曬長,所以建屋時多用這種穿斗式屋架,屋頂相連,雨天可免受雨淋之苦,夏日不致使強烈的陽光射入室內。」
「是嗎?」鳳兒饒有興趣地說:「等有空時,您能不能帶我出去看看?」
「這……」林伯猶豫了,為難地說:「城主不讓夫人離開主屋……要不夫人就在這個院子裡轉轉?」
聽他這麼一說,鳳兒的好興致沒了,沮喪地說:「那就算了吧。」
她原以為嫁給了他,自己就可以自由地去繡坊看望宋娘,甚至以為可以向城主要求,讓宋娘到這裡來和自己住在一起呢!可看這樣子她是不敢指望了。
「夫人,您別難過,城主只是想留住您……」林伯當然知道鳳兒曾經逃走的紀錄,因此他理解城主將夫人「關」在這裡的原因。
「算了,我們去吃飯吧。」鳳兒不想因這件事讓林伯這個老好人為難。
來到飯廳後林伯就離開了,當鳳兒看到只有她獨自用餐時,覺得很不習慣,也對譚家大院的生活有了好奇之心,於是匆忙吃完後就跑去找林伯。
林伯告訴她,飯廳是主人用餐的地方,傭人們則在各自的住所吃飯。
大院內主要有五個別院──主屋,也就是這整個院內最大的院落,也是世世代代,城主及城主夫人和子女們居住的地方;紫竹院,是城主的姑婆居住的地方;幽夢樓,是當年為城主譚辰翮娶妻而建造的新房;月香居,是九年前城主為青樓女子巧巧建造的小樓;再來就是後院,那是廚房、柴房、洗衣房所在的院子。各院吃飯都憑主人的需要,由丫鬟雜役去廚房取。
譚辰翮十年前繼任城主後,非常忙碌,通常都不回來吃午飯,晚餐也不一定。因此大多數時間她只能獨自用餐。
聽林伯介紹後,鳳兒對這個大院有了點認識,她與宋娘到此地不過二個多月,其中一個月還是在惶惶不可終日中度過的,對外面的事知道得實在太少。
「為什麼城主當初娶妻蓋的樓,要取那麼不吉利的名字呢?」她好奇地問。
對這個漂亮又沒有架子的新夫人,老林伯非常欣賞,便爽快地告訴她:「那並非一開始就取的名字。是夫人──呃,應該說是前夫人自己後來改的。」
「她怎麼會取那樣不詳的名字呢?」鳳兒心裡突然有種感覺,覺得譚辰翮今日的憤世嫉俗與陰鷙都與那次婚姻有關。
「唉!」林伯歎了口氣,沉默了半晌,才說:「夫人不要再問,這都是陳年舊事,老林伯也記不起來了。」
鳳兒知道林伯是不想告訴她,於是也不再逼問,只是隨著自己的思緒自言自語道:「一定是城主脾氣大,冷落了夫人,她才會將居處改名為『幽夢樓』。」
接著又忍不住地問:「她是怎麼死的?」
「難產死的。」林伯愁苦地說:「其實城主的性情原來不是那樣的,那也是被逼的,他年幼喪母,少年失父……他也苦啊!」
鳳兒驚訝地看著老人淒涼的表情,很想從他嘴裡知道更多關於譚辰翮的事情,可是此時有人敲響了門環。
「夫人,有人來了,我得去開門。」林伯急忙跑去開門。
鳳兒也跟隨他走到門口,只見大門處進來了幾個挑夫。
看到鳳兒,那幾個男人頓時被她的美艷驚呆了,直到林伯一聲厲喝才將他們喚醒:「大膽!見了夫人還不行禮?」
一聽眼前這個貌勝天仙的女孩竟然就是外傳「醜女」的夫人,挑夫們更是大吃一驚,連忙將那幾個木箱擱在院裡,正想對著鳳兒鞠躬行禮時,卻見她驚慌、侷促不安地躲到林伯身後,令他們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林伯,不要讓他們行禮。」鳳兒在林伯身後低聲說,她這一生都極少與人打交道,見這群虎背熊腰的大漢衝著她看時,心裡已經發毛了,再要與他們寒暄?那是她想都不要想的!
林伯看出新夫人的膽怯,於是笑笑說:「行啦,夫人知道了。」又指著那幾口箱子問:「這是什麼?為何往這兒送?」
「哦,這是城主令我們送來給夫人的東西。」領頭的一個男人說。
「是什麼?」一聽是城主送給她的東西,鳳兒有幾分吃驚,也有幾分欣喜地從林伯身後探出頭來問。
那男人見夫人與他搭腔,開心地說:「是很漂亮的針線跟錦緞絲綢呢!」
林伯一聽立即說:「那你們將箱子抬進廂房去吧,一會兒夫人自會去看。」
幾個挑夫馬上將箱子抬了進去,放在大廳旁的一間小屋裡。
等挑夫們走後,鳳兒在林伯的幫助下打開那些箱子,看到果真是她最愛的繡花針線和各色好布料時,她立即眉開眼笑地對林伯說:「啊,太好啦,這下我不會閒得發慌了,我正想給城主做幾身衣衫呢。當然……」她又轉頭對林伯說:「我也要給你做一身好衣衫。」
「哎哎,給城主做就行,可別給我做,我一個下人,怎敢勞夫人大駕。」
鳳兒驚訝地問:「林伯怎麼這麼講?我在家時也要替車伕、管家、守門人做衣衫哩!」
聽她這麼說,林伯心裡訝然,不是說新夫人是繡坊出身的繡娘嗎?但依她此番口氣,她該是大戶人家出身才對。他心裡一琢磨,覺得她雖說膽小,但行為舉止確實頗有大家閨秀的風範,再看那細皮嫩肉、纖指麗容,實非尋常人家的閨女。於是他試探地問:「夫人原籍何處,府上還有人嗎?」
不料他這一問,勾起了鳳兒的傷心事,她黯然失魂地撥弄著那些布料,簡略地說:「我家在越州,去年十一月,金兵進犯,我隨姊妹逃離家園,可是在漢口江邊與姊妹走散,此後隨乳娘流落到此在繡坊安身,不料竟嫁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