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干城鎮定如神,按住自己的「炮」後,砰砰兩發就輕索「士」的性命,賣乖一句,「蒙霍老承讓。」
霍老抬起纏著紗布的手,氣急敗壞地嚷,「等一等,小伙子,俺剛才皮痛得閃岔了眼,無心留意退路,反倒被你吃了,不行,不行,你得讓俺重新下過。」
「霍老,起手無回大丈夫。」雷干城笑笑地提醒他。
「俺媳婦兒子背地叫俺死老頭子,大丈夫這條規矩不適用在俺身上。」
霍老也不管這是今天第幾回賴皮了,堅持要雷干城把棋子撤回去,重新走過。
雷干城這回不依,「如果霍老肯把對付我的這種意志拿來對付病魔,並且按時服藥的話,絕對能長命百歲。」
「俺呸你這小伙子胡說八道。你生來俊,仗著一張能說善道的油嘴就把一個個密斯和老老少少的病人哄得心花怒放,俺可不吃你這套。」霍老豁達地說:「俺今年八十一,該享的福享了、該造的孽也造了,好女人、壞女人統統抱過,就剩這把老骨頭等著喂自己的細胞。俺這個人很認分,早早跟老天爺買好火車票,時候到了,列車進站,就該知趣跳上車對號入座,不然下班車找不著空位,可要折煞俺了。嗚嗚!才說著,俺這皮又痛起來了。」
「是嗎?既然看得這麼開,下棋時為什麼還跟我斤斤計較?」雷干城撤去棋盤,起身將坐在輪椅上的老人推往病房,「你該吃藥了。」
「不吃,兩個小時前才吞過藥。」霍老固執地反抗,仍是堵不住嘴邊的痛楚:「俺答應帶你去看俺收藏的畫作,咱們現在就出院去取,以免日後沒機會。」
原來霍老是台灣當今水墨畫壇的知名大師,曾旅居巴黎、西班牙、塞爾維亞、馬德里及大陸桂林,年前病發後,才被子嗣說服回台灣靜養,短短一個月間,和常跑慢性病房及安寧病房陪患者聊天的雷干城結下不解之緣。
「我跟你保證,會有時間的。」雷干城不顧霍老反對,和守在一旁的特別看護交換眼神後,讓她接手餵藥的事宜。
他頎長的身軀剛拐過護理站,便看到佟玉樹神色凝重地跟一位背著自己的長髮女郎說話,那熟悉纖細的身影即使蒙著一塊紗也教他心悸。
他等自己穩下心後,走近這對兄妹眼前打招呼,「玉樹,你巡完房了?」
他側頭看了佟信蟬一眼,詫異地說:「信蟬,你把馬尾辮放下來,我沒定睛看還真認不出來。」
她仰頭怔怔地望著他,不知所措。
得不到她的回答,他一如往常,不以為忤地掉轉過頭,對佟玉樹說:「我有事,現在已遲了,得用趕的。」然後對她笑了一下,轉身就要走。
佟玉樹見妹妹無助的樣子,幫腔了,「等等,阿城,信蟬有事跟你說。」
雷干城看了眼表,嘴邊堆著歉意,委婉地說:「是嗎?真不巧,我跟一位畫商有約,現在趕時間。這樣好了,我另外找個時間打電話給信蟬,屆時電話上聊。」
他雙目轉挪到那對快要淌出淚來的眸子,禮貌地徵詢,「你說好不好?」
在佟信蟬能回話之前,佟玉樹及時插話進來,「何不讓信蟬陪你一起去也好有個伴?」
雷干城撤去了笑,冷冷眄了眼跟他唱反調的佟玉樹,「信蟬也許會覺得逛畫廊無趣極了。」
「不會。」她克制住自己的情緒後,說:「除非你不要人陪。」
雷干城沒答腔。倒是佟玉樹反應強烈,鼓勵地拍了他的臂,「他怕無聊,最喜歡人陪了,一定歡迎你的。」
雷干城也不跟他翻臉,挺紳士地往佟信蟬靠過來,要她勾著自己的臂,機械似地領她走入空曠無人的電梯。電梯下滑到一樓的這段時間,門是開了又關,人是進了又出,兩人的臂像飄在失重真空中的連環套般懸在角落,又像被人強搭在一起的蠟像人,無語地瞪著天花板,除非人挪,恐怕得僵在那裡麻上一輩子。
幸而樓就區區這麼高,到達一樓時,他們被一群急於湧入電梯的人給衝撞開來,此後他沒有再做護花使者的意思,她也不便露出弱不禁風的模樣。
走上大街,他不睬計程車,兩手插著褲袋慢踱到公車站前排隊候車,佟信蟬悵然若失地跟在他屁股後,想著他剛才臉不紅氣不喘地說趕著赴約分明是推拖之辭。
不及一秒,公車來了,他遵循女士優先法則讓她先上車,人雖多,但還是有兩處零散的位子可坐,只是兩人中間恰好隔了一條走道,以現在的情況來說,除了沒有劍拔弩張外,將那條走道說成楚河漢界並不為過。
佟信蟬見狀不免沮喪,真切感覺到他是故意疏通自己,不想公車走了一段路,當她身邊的乘客下車後,他又一刻不等地起身來到她眼前,要她往窗邊挪一挪,接著一屁股地緊挨著她落坐,默默無語良久後,他才輕喟一聲,謹慎地握住她的手隨意往他的心口搭。
她隨之顫了一下,五指處的餘震連帶觸動他的心。對於這個情況,她沒有啟齒問,他也沒有開口解釋動機,反正兩人之間的瞭解與關懷總是默默進行,十多年來各行其道,不求回報,除了你好、我更好掛在嘴邊敷衍別人,和她假裝張李如玉的那幾次外,兩人還是頭一回坐得這麼近,現下若撿一個人多的地方進行溝通,那真是要白白演一場荒腔走板、詞不達意的話劇給人看。
後來,是佟信蟬的肚子餓得拉警報,咕嚕咕嚕地打破沉默,也破壞了默契,以至於接下來的對話十句裡有七句是勉強軋上的。
「我今天回XX中學去了。」她說。
「哦!」雷干城將問號卡在喉嚨裡,狐疑則是掛在睫毛下的眼底晾著。
「去找當年你埋掉的那枚蛹。」
雷干城沉默好久,睨了身旁的她一眼,「什麼蛹?」
「蟬的蛹。」
他有埋過蛹嗎?雷干城想了一下,浮光掠影的記憶像是一場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的夢,虛渺得很。但既然她說有,大概是有吧。「結果你找到了嗎?」
「當然沒有。倒是有一隻雌蟬掉下來,摔死了,樹上的雄蟬嗤嗤地叫,聽來好不幸災樂禍。」
「那只雌蟬就算不掉到地上,雄蟬還是要照叫不誤的,這是天性。」
「說起天性,你知道蛹的英文專屬名嗎?」
「我一來不是外國人,二來不是昆蟲學家,區區小民我怎會知道?」他低頭扳開佟信蟬的指頭,注意到她龜裂的小指甲上尚有一小斑未清去的蔻丹,忍不住順手替她摳了摳,「來吧!就告訴我,我洗耳恭聽著。」
「這醜陋的玩意兒叫Nymph,時機成熟時會先探出腳來,拖著蛹殼爬出地面,然後順著樹根樹幹一路爬到枝頭,蛻變成蟲。很不湊巧地,希臘神話裡半神半人的少女也叫Nymph,實在不恰當。」
「半神半人的少女!」雷干城重複她的話,笑眼打量她,「那不就是精靈了嗎,精靈不都該是美麗難捉摸,陰陽怪氣又愛惡作劇的嗎?怎麼會不恰當呢?」如果有旁人以為他在講昆蟲唯美學的話,不用拉鈴就可以直接跳車了。
但佟信蟬太專注於如何跟他坦白自己欺騙他,以至於聽不出他是在挖苦她這只「蟬」
的童年,努力想把話題導回預先想好的軌道上。
「也不見得,有些精靈不僅長得醜,心也邪惡得很,專門扮成人樣來騙人。有一件重要的事,我得跟你解釋清楚……」
「那你還是別現在告訴我,」雷干城輕聲打斷她的話,隨即拉著她站起來,「因為我們坐過站了。」
十分鐘後,兩人在師大附近跟著購物人潮緩緩前進,佟信蟬沒吃午飯就跑出來,晃到現在太陽正要落下山,肚子早餓得慌,以至於經過一攤傳香的燒烤店時,頻回頭顧看。
雷干城停下腳步,走回那個燒烤攤,略過一些黑壓壓的頭對老闆叫了一聲揵0「小江!你這攤大排長龍,生意好得可從師大買到台大去了。」他也沒誇張,不以距離取勝,只是省了「學生」這個單位詞罷了。
小江嘴角叼著一根煙,瞥到雷干城,本是蹙眉煽風的臉馬上綻出喜色,回喊了,「大哥,大哥!今天你抽空來這裡,可見我這裡生意好,今是托你的福。」
雷干城掏出一張紙鈔,偷偷塞給小江的兒子,回頭對小江說:「兩份燒烤,一份原味,另一份超辣,我不趕時間。另外,這位小姐寄放在你這裡一下,我馬上回來。」說完低聲跟佟信蟬解釋他去買冷飲,留下她呆站在一旁看著小江幹活,見他把好幾串塗了又塗的超辣燒烤塞進袋子裡後,嘴也不禁麻起來。
十分鐘後雷干城現身了,手上多了飲料和水果。
小江要把食物遞給他,佟信蟬忙接了下來,解釋說:「他東西多,我來拿就好。」
小江見了樂翻天,煙一拔,扯著嗓門吆喝,「小姐,對啦,就是要這樣溫柔體貼,我們大哥是蓋高尚的,英雄配美女,是俠骨柔情,天造地設!」
被人當街取笑,她臉紅得不得了。
雷干城要小江少拿他來練習造句,專心烤東西去,免得焦了,然後領著佟信蟬繼續往前走,並遞給她飲料打算換回燒烤。
她將原味的那袋串燒塞給他,自己反倒吃起辣的那份。
他訝異地瞥了她一眼,「你不是吃不得辣嗎?」
佟信蟬舌滾著一口火焰的食物,辣進五臟六腑後又往上反攻到頭頂,眼淚鼻水都流出來,卻依舊好強地說:「我能吃的,也……愛吃得不得了。」
說完不顧破壞形象,當街以手扇著嘴。
只要跟辣扯上邊,她是一點也裝不來,這串燒跟當年的辣泡菜比起來還算小巫見大巫。
雷干城明白她這招「以身試法」的用意,將吸管湊到她面前滅火,調侃她:「你這不是虐待自己嗎?你哥到底說了多少我的事給你知道?」
其實以雷干城的個性來說,即使說了也不會怎樣,但佟信蟬在他面前總是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成熟不起來,他平常對別人的刻薄與無情,一轉換到她眼前頓時厚軟下來。
「他根本沒時間說。只是我覺得你最好不要吃太辛辣的東西,容易傷……」她說完,刻意閃避他的注視,急急往前走,不是因為害羞,實在是被情以堪逼到無奈。
他倒是很坦然,將她扳回來,抓過那袋辣串燒走到人行道旁,順手往垃圾筒裡一丟,「我口味重是經年累月下來的習慣,但要我少吃辣也算不上難,你只要開口就好,犯不著這樣跟自己過不去。」
「還有,」她顧不了又被他嫌得寸進尺了,反正初犯時,是記在張李如玉的帳上。
「油膩、焦的東西也該禁的,尤其是紅油燃面和抄手。」
「紅油不行,白油燃出來的總該可以吧?」他逗著她。
佟信蟬一本正經,「當然不可以。」
「既然這樣,這袋原味串燒都是你的了。」佟玉樹對他耳提面命嚷了兩年無成效,她只嘮叨幾句話就辦到,實是贏了一場仗。他順手將一枝串燒遞到她嘴邊,算是餵她吃了。
佟信蟬餓到不解風情,一口就把他的體貼咬下來嚼到碎,以至於事後獨自回想起這一幕時,才知道自己錯過了親密的個中味。
她把整袋串燒填到肚子裡壓胃後,他們也剛好抵達畫廊,兩人在精明幹練的畫廊經紀人陪同下繞過一圈後,重新面對一幅似牆一般寬廣的當代景物油畫,標價一百萬,顯然該是畫得好,但也許是她沒有藝術修養,左瞧右看就是看不出好在哪裡。
經紀人問了,「雷先生,還喜歡嗎?」
雷干城沒說不喜歡,反倒是對畫框有意見,「這框質材好,成本一定不低吧!」
經紀人料定他是不識貨的大富豪,油水多,喜歡收藏藝術拿來充派頭,忙跟著附和吹擂,「雷先生真是識貨,我們這個框的材質是由大興安嶺長白山上的寒柏製成的,因為生於寒帶,陽光少,樹長得慢,木質也要一般的材質密得多,另外加上純手工去雕鑿,局部漆上真金粉,正好烘托出畫的名。」
佟信蟬可不同意,直言說了,「我倒覺得有點喧賓奪主了。」
經紀人只能陪著笑臉,冀望雷干城會是那種愛名畫、不愛美人的買主,但跟他接觸幾次後,知道這位雷先生對眼前的畫沒什麼感覺,說實在的,繁多客戶中,就屬眼前的人最摸不透。
有名的畫他不見得會買,卻專門搜集一位無名氏的假古董字畫,這些字畫在國外市面上流轉了好些年,因為臨摹的手法高明,行家光以肉眼鑒別亦難視出破綻,所以剛開始時是以實價被外國人入了私人收藏庫,有一兩張竟然還入主知名的博物館被當寶看,直到近幾年有暱名人放出消息,將遭受質疑的畫以電腦分析做了年代鑒定及顏料的質料分析後,才證實的確是贗品。
可是,這世界上就是有人喜歡與眾不同,專門搜集那種高知名度的贗品,使得本該是不值一文的東西成了黑市裡有市無價的搶手貨。眼前的雷先生是一個,那個被喚為霍老的潑墨大師霍也然又是一個,尤其後者見到畫時,興歎雪亮的眼神是絕對奇怪到病態。
經紀人下完結論後,問了,「如果雷先生準備好的話,我們就到我的辦公室裡辦理一些手續吧,雷先生要不要再檢查一下畫呢?」
雷干城這才轉身對畫商說明了來意,「不需要,我這趟來是讓你知道我不打算跟對方競價了,你就讓那位霍先生買去吧!另外,不知我上回看過的一幅焦秉貞『仿唐伯虎畫意』的仕女閱卷圖還在不在?」
「在,在。」
「多少錢?」
「八千。」經紀人趕忙補上一句,「請不要誤會,焦秉貞是康熙皇帝的工筆畫工,跟朗世寧學過一手,但他的畫不搶手,沒人要偽造,所以保證真跡,我賣得便宜是因為畫有幾處折損……有時就是這樣的,愈便宜的東西反而沒人要。」
「我瞭解,沒有懷疑你的意思,我這就付帳,你幫我把畫放進保護夾裡,再送到我平常指定的裱褙店。」
二十分鐘後,雷干城與佟信蟬雙雙步出金山南路的畫廊大樓,他說要逛街買禮物,因為秦麗的生日快到了,還有其他人的也得趕著送。
上回亂吃飛醋砸了鍋底,這回她沒敢有異議,遵照小江的指示提醒自己要溫柔、要體貼。於是兩人往左一拐便開始在信義路上壓馬路,進了幾家首飾專賣店,老闆娘的手由東櫃摸到西櫃,只要見雷干城笑著點頭,就忙將物件挑了出來,他二話不嫌便要老闆娘一一包起來,並遞出一行人名與地址交代老闆娘送到指定地點。像他這樣的散財童子幾年也碰不上一個,老闆娘當然銜命照辦了。
連續在商家間三進三出,辦完兄弟的禮後,他三不五時就對櫥窗上的服飾品頭論足一番,然後對著她說:「不知道穿在你身上會是什麼樣?信蟬,你試穿一下好不好,算是我答謝你陪我一下午的好意。」他的話是客氣又有禮貌,但口氣裡總是帶著不容人置喙的權威,卻又不會自大得令人起反感。
佟信蟬勉為其難地進去試穿,出來亮相時,他多半是看了兩眼就搖頭,然後遞給她另一件換,這樣換穿五次,結果是保守的不登眼、大膽的太露骨、年輕花俏的太浮、小碎花的太老氣,最後是一襲合身及膝的黑洋裝教他點頭了,「這身衣服適合你。」
「是嗎?」佟信蟬倒覺得自己一身晦暗,像個黑寡婦,想起「在獄詠蟬」裡的那一句「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趕忙就想回更衣室。
他當下請求她,「別換,你這身看起來嫵媚多端,亮麗極了。」
戀愛中的女人哪一個不虛榮?她只好呆站在一旁看他付帳,接過一袋舊衣,跟著他走上騎樓,踏不到十來步,他人一拐又消失在一家老字號的鞋店裡。
佟信蟬終於忍不住推敲他的動機了,「為什麼進這裡?」
「找鞋。」他快答一句,對笑臉迎上前喚他大哥的男店員說:「小范,我朋友想找一雙合腳的舞鞋,她第一次學舞,千萬不要太時髦,要不會跳到骨折的那種。」說完又對一臉怔忡的佟信蟬道:「你穿幾號鞋?」
她凝視他好幾秒,才緩緩的說:「三十六。」
「我猜也是。」他一臉笑意,回身報給小范,外加一句,「順便拿一雙黑絲襪。」
小范領他們走進辦公室後便去找鞋。雷干城則是一屁股往沙發椅上坐下去,兩手交握在膝間。
佟信蟬心裡可是起了鬼。心裡直嘮叨,你猜也是!也是什麼?露出馬腳嗎?我又沒說要跟你學舞,你倒自己先霸道起來。
小范抱著五箱鞋盒回來,丟下她和雷干城就走了出去,還順手帶上辦公室的門。平生頭一遭,她覺得自己跟雷干城在一起時感到危險重重。
她只好把注意力放在找鞋這事上。要找不時髦的很難,因為只只都流行得不得了,想來他都是推薦自己的舞小姐上這家店挑鞋,也或許他根本就是進口商。
佟信蟬滿腹疑竇地坐下,脫去平底鞋後,不想十隻塗了蔻丹的腳指頭便赤裸裸地現形了,她緊張地瞄了雷干城一眼,見他撐拉著一雙彈性黑絲襪試韌度,總覺得有點詭異,讓她聯想到古代女人用裹腳布上梁自殺的那一幕,趕忙將鞋一套,反射性地往旁一跳,連鏡子也懶得照,便說:「好了,就這一雙。」
「你不試試別雙嗎?」雷干城話是問得客氣,卻強制地將她拉回來按坐在沙發上,自己半跪在她前面,將她的鞋一拔,不請自來地替她套上絲襪,他動作緩慢地為她套上襪,尼龍料拉到右腳踝,接著換左腳踝,上到右膝頭處,再回來料理左膝,總算他放過她快軟掉的大腿折回來套新鞋,親密的動作溫柔不唐突,倒是令她難為情,這一難為情起來,心上所有的疑團都化開了。
他一副就事論事的說:「我倒覺得這雙比較合腳,大概是你穿上絲襪的關係吧。我建議你將襪子穿好後照一下鏡子瞧瞧。」說完逕自背轉過身去,讓她善後。
佟信蟬透過一層裙子迅速地將絲襪拉到腰際,整平衣著後,紅著一張臉蛋兒看著鏡子裡頎長的背影問:「你怎麼猜到的?」
他轉身走到她身後,兩眼定睛地看著鏡中的女人,將她的長髮一圈一圈地捲上,順手盤在她腦後,幾撮不聽話的髮絲掉落在她頸邊,他傾身低語一句,「我在你吳興街的公寓裡碰到住在三樓的鄭先生。」
她的心卜通卜通的跳,緊張得不敢去搔癢脖子,「噢。」
可是他彷彿對她的脖子起了興致,抬指沿著她頸間的紋路上下摩挲著,繼續解釋,「隔日我委託朋友請正牌的張李如玉到我的餐廳吃飯亮相,我得承認她這個正牌張李如玉的冒牌身材倒是比你這個冒牌卻又貨真價實的身材有看頭得多。眼睛蒙上一塊布,我倒也不介意和她上床,只是……」
割雞脖子也沒他這麼磨人!佟信蟬倏地轉身喘著氣說:「你和她……」
上床兩個字就是講不出來,卡得喉頭溢著酸楚。
「瞧你話才聽到一半就跳起來了,你聽我把話講完好嗎?」雷干城拋給她責難的一眼,繼續說:「只是我剛好沒法欣賞她巫婆似的笑聲和兩道藝術紋眉,待不到半個小時就走人了。」
佟信蟬盯著他,心上的烏雲是開了,雙手卻緊掐著他的袖子,頭一低心頭話也溜了出來,「你明知道我嫉妒心重,會在乎,你我之間欠公平。」
「你這麼說才有欠公平。我也會嫉妒,也會在乎,但我卻沒辦法表現出來,幾年前成全姓董的就已經很勉強了,這回又得成全鄭呈恭。」
佟信蟬愣頭愣腦地說:「鄭呈恭?」她茫然地看著他。
原來玉樹沒幫他傳話!他想了一會兒,笑了出來,「算了,沒什麼。」
她怎麼可能就此算了,「你在嫉妒姓鄭的!那晚在國家戲劇院裡,我還以為你巴不得推著我隔天就嫁給人家哩!原來你是昧著良心裝出來的。」
他大言不慚地說:「我這是君子有成人之美。」他一手支著她的後頸項,打算用嘴堵去她的氣焰。
她氣得猛槌他,「你說得倒是挺容易。」
雷干城將她箝制在自己的懷裡,急促地解釋,「不容易。為了你的幸福,我逼著自己去強扮笑臉。」
「那麼請你別再這麼虛偽,我的幸福禁不起你的大方。」
「既然如此,咱們結婚吧。」
佟信蟬噤了聲,抬頭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彆扭地說:「我寧願做你終身的舞伴就好。」
「我的妻子就是我終身的舞伴。」
她還是搖著頭,「不行,上回媽去行天宮時求過簽……」
「我以為那是你拿來打發隔壁趙太太的藉口。」
「你坐那麼遠,怎麼聽得到?」她一臉尷尬,滿臉愁容地解釋道:「我本來是壓根兒也不信的,但就怕有個萬一……」
他歎了口氣,撫著她的頭髮,「就是因為怕你擔憂一輩子,我才不要你跟著我。尤其瞧你現在這個樣子,可能我還沒進手術房你就垮了,這不是我高興見到的情況。」
「好,我們結婚,明天就結。」
雷干城終於滿意地笑出來了,「說定的事誰也不能賴。現在,知道我最想和你做的事是什麼嗎?」
佟信蟬臉紅了,一語不發地看著他走到小范的辦公桌上,抓起幾卷帶子,將放音機轉起,轉頭毫不同情地導正她放逸的思想,「還沒那麼快,我想先跟你跳隻舞,至於教你臉紅的壓軸戲則是擺在後頭。」
「在這裡?你不嫌空間太小嗎?」
「做壓軸戲倒是不會,若要跳得盡興還是得到大一點的場地。」
「譬如說?」
「譬如中正紀念堂前的廣場,夠你這個姱女跳個過癮。」
於是,他們跳了一整晚的舞。先在定期聚會的土風舞團裡插花,沒想到曲終,人竟依依不散,兩人被眾人拱到中間示範起交際舞,從華爾滋到狐步,從吉魯巴到恰恰,只要有人點名,無一不跳;唯獨探戈一被提起,兩人是同心同意將手一撤,大嚷不會跳,等快到子夜時,他們才偷偷拎著錄音機跑到別處,擁著彼此,以心去舞出一段生命的探戈。
午夜時,他們像孩子似地在街上東奔西撞地跑著,跑一陣子停下來喘氣,雙手一牽又繼續跑,十分鐘後停在一個十字路口上,她摘掉鞋子,喘氣喊累。
正巧一家豪華大飯店就在幾尺之隔,兩人心有靈犀地互望一眼。
雷干城吞進一口唾沫,問:「餓不餓?」
「餓昏了。」
兩人像一對瘋癲的難民走到飯店櫃檯處,女服務員不知所措地瞄著他眉上的疤及汗涔涔的皺襯衫,看著他掏出身份證填單,並且正經八百地要了一間頭等房,接著馬上充闊地點了香檳酒、法國大餐和水果,佟信蟬則在一旁吃吃笑著。
最後是值班經理出來應付他們,接過單確定投宿者的大名和證件符合後,馬上換了一張緊張的笑臉,領著他們搭電梯去找房間,並解釋著,「雷先生,很不巧,本飯店的法式餐飲過了十點後便打烊了,可不可以讓我問看看其他廚房是不是肯接單?」
雷干城往他肩上重拍了一下,要他別擔心,「我剛才在樓下是跟值班小姐開玩笑的。
我和老婆兩人現在餓得發荒,三明治、小籠包都行……」她拉著他的袖子,要他傾下頭聽她說話,不到十秒他聽完她的悄悄話後,臭臉是拉得跟馬一樣長,猛瞪她好幾眼後,才回頭對經理說:「更正一下,事實上是三個人,我老婆剛剛才讓我知道她懷孕了,很餓。所以,你們有什麼就先送什麼,但省了香檳,改送果汁吧。」
經理領他們進入房間後,第一件事是撥電話給廚房下達指令,並從冰箱裡拿出一盒鮮乳倒進杯子裡,遞給佟信蟬,接著才專業地解說房間的擺設與用具,等到侍者將餐點送到後,才闔上僵掉的嘴巴,鎮定地退出房。
雷干城問坐在床邊檢查食物的佟信蟬,「我看來真有那麼嚇人嗎?」
「你現在才知道,一臉凶巴巴的樣子,又衣衫不整的,連我也怕你。」
話雖如此說,但她的眸子卻閃得比天上的星還燦爛。
他開始捲著袖子,一臉狠相地坐到她身邊,摟著她的腰威脅著,「怕我正好,你說你懷孕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快快據實招來,可從輕發落。」
「光說話能飽肚子嗎?專心吃飯吧。」佟信蟬將一個小籠包堵上他的嘴,一樣菜一樣菜地伺候著。
大概是吃了不少鹽巴味精,他精神補足,整個人也甜油油起來,眼底心裡都是笑,話不吭一句卻是一個勁兒地審視著她。
她睨了他一眼,知道他心裡要什麼,但她放不下十多年來的矜持,直嚷肚子餓,非吃到飽不可,拘謹地轉過身去嚼著雞腿。
有道是烈女也怕纏,雷干城既然已知她不是當烈女的料,更應該死纏活賴了。他奪去她手上那根連雞肋都被啃到光的骨頭,吮著她甜滋滋的手指,湊近她說話,「女人,鐵樹難得開花,打鐵是要趁熱,你再這麼囫圇吞棗下去,上了年紀的男人不能等,怕要曇花一現,等會兒急了我找張李如玉去,人家可是把我當唐明皇看,不像你這麼不解人意,倒把我看成塞萬提斯筆下那個老癲騎士唐吉訶德。」
佟信蟬忘了小江要她溫柔體貼的叮嚀,申辯著,「就算是好了,人家是名副其實的夢幻騎士,不像你,流氓太保一個。」
「好,流氓太保我找張李如玉去了。」雷干城說著拔腿起身,拉拉褲腳整理衣襟。
她一聽也惱了,「要去就去。」
只怕她的脾氣已被他摸透,他一轉身就抱著她跳上床,佯裝後知後覺地喊了一聲,「哎呀,不就正在眼前嗎?」
看著她的臉已紅得像兩塊塗了番茄醬的烙餅,他仍不放過她,「不過,我的女人怎能冠著別的男人的姓!所以從現在起不叫張李如玉了,該改叫雷李如玉,以示區別。當然,雷佟信蟬會更教人興奮起來。」說完將她頸背後的拉煉慢慢往下拉,他意猶未盡地挲著她柔軟美好的背。
「我不知道原來你竟是這樣癲的人。」佟信蟬嗔了他一句,任他退去自己的外衣,兩手一張緊緊環住他的脖子,「也好,像你這樣癲的夢幻騎士配我這樣的女人是綽綽有餘,我不能太挑剔。」
「我准你挑剔,有挑剔才會有進步。」
一番繾綣過後,兩人已累得癱在床上,佟信蟬就算有力氣說話,他也沒那個精力去追問孩子的事,只能任她倚著自己的胸膛,感受彼此的心跳。
「信蟬?」
「嗯?」她有氣無力地應了他一聲。
「等你睡飽,咱們就去看婚紗禮服。」
「為……什麼?」她眼皮凝重,昏昏沉沉地不願去想他的話。
「我說過要娶你,今生若沒娶到,來世就得欠著。」
「好……」她暗暗地拖著尾音,「給你欠。」
有了她這句話,雷干城覺得這輩子與她之間,再也沒有比此刻更親近了,他滿足地摟著她,漸漸沉睡過去。
尾聲雷干城沒能在隔日帶她去看婚紗。
土風舞社插花奇遇的翌晨,他們投宿的大飯店門前停了一輛救護車,昏迷不醒的他被專業護理人員抬上車,佟信蟬隨伴他身側,失去憑依的心情被抑揚刺耳的警笛拐得七上八下,唯有牽著他的手才能感受到他的生命力,心底踏實些。
回到晴光醫院後,她完全失去掌控局勢的能力。
在佟玉樹冷著喉嚨發號指令的情況下,雷干城被推進手術房,門一闔上,那種感覺彷彿沒得挽回,之後便是一連串的放射治療。佟信蟬因為有孕在身,被佟玉樹的驅逐令擋在危險範圍外,直到雷干城從昏迷狀態甦醒過來,已是三天以後的事,等到她能進他房裡探病的禁令解除後又是兩個禮拜過去了。
這半個月的分離,對他和佟信蟬來說實像是隔了一世紀,卻又比十二年來的相思更踏實。
他清瘦了一圈,眼睛大了,雙頰凹了,臉色之蒼白連疤痕都能忽略,以往烏油得發亮的頭髮已開始掉落,稀疏得有點像教人疼的黑猩猩寶寶,但怕他會介意,她連笑都不敢笑,只好在他頭頂輕印下一吻,強顏歡笑,「趁著你現在光頭,我多吻幾下。」
除了佟信蟬以外,第二批被叫來探病的是佟青雲和丁香,體貼的丁香為他帶來一頂時髦的假髮,含淚輕喚他一聲叔叔。
她不知來龍去脈,見他對丁香有著一份莫名的眷顧,情緒幾度失控,便打算退出去讓他們聊聊,怎知他抓著她的手不讓她走,也沒特別解釋什麼,最後是她耳聞一番對談後,才知道個中底細。
原來,丁香就是他失散多年的親侄女。
同一天,與他有拜把情誼的龍世寬帶著妻小和苗倩玲前來探病,佟信蟬並不認識這名女子,見著他滿眼感激與愧疚地凝視對方,知道他欠了人家,也許比欠她還多。她沒有心生嫉妒,也沒有同情,平心接受自己是幸運的那一位,能伴他走完餘生的事實。
接下來的日子,全被道上的兄弟給佔據了。幾個包括秦麗、邢谷風、阿松等護法級的人物帶著凝重的臉進進出出,沒多久,他的律師與旗下的經理人一個接一個地來報到,算是隱隱透著一種交代後事的訊息。
又過沒多久,黑、白兩道的大人物得知消息,從此大大小小的禮便沒有停過,裡面還有克癌的偏方。最後,詭異如棺茹,平價如白鳳豆,只要市面上傳過什麼妙藥偏方,這裡就絕對不會少。
他臥病的這段時間,有不少人主動來陪他,霍也然就是其中一位,所以佟信蟬並不是隨時都陪在他身邊,除了定期送餐給他用食以外,她接受大哥的建議抽空參加一些防癌預後的研訂會,對癌這無形殺手多了一分瞭解,終於能與他一起坦然地面對病症,首先她從他的飲食上著手,排掉高脂肪酸及一切臨床上策動癌反應的食物,並從於敏容家搬到他位於烏來的住所,希望瞭解他過去的生活起居是原因之一,主要還是因為烏來的院子大,可以耕種有機作物。
大概是心靈上尋求寄托,她開始茹素誦經回向,沒照算命師的建議回向給他,而是包含他在內的四方大眾,只要聽到哪裡有不幸,就往哪兒遙寄祝福。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做?也許是小時候看外婆常常發願,而且都是為陌生人發願。她當時不懂,再大一點則是認為迷信不想懂,現在緣分到了,做了才懂。
開完刀後,剛過完第三個月的第一個禮拜天,雷干城又昏迷過去,直接被推進急診室。佟信蟬接到消息時,心不能算平靜,但也沒有慌張起來,她對他與這個世界還是抱著一份信心。
事後經過檢查,發現原來是一場虛驚,而鑄造這場虛驚的不是別人,是她自己。因為這些日子以來,她為他調理的食物都是一些自耕不加農藥化學肥料的青菜淡食,五大類雖並列兼顧,但要餵飽他這個急速復原中的大個子,熱量卻猶嫌不足,最重要的一點--她忘了加鹽。鹽這種東西吃多了有害,體內缺乏也是照樣要完蛋的。而又因為菜是她煮的,他一句話也不願嫌,所以才會有這麼一段烏龍事件,最後她還被佟玉樹找去重聲地教訓了一頓。
她有時回頭想起這件事,總覺得是一種轉折的效果,就像悲劇裡要摻點笑料,喜劇裡要添加幾分愁意,人生才不至於刻板。
缺鹽事件過後,雷干城的體力恢復不少,便堅持出院回家靜養,江湖中的事也不多問,除非有人上門來請教,他幾乎不想知道,漸漸地連上門請教的人也擋在門外。
一年半後,他體內的癌細胞數量已降低到正常人的標準,霍也然大師卻病逝了,死前將一幢位在馬德里的大洋房留給他,裡面裝的都是大師畢生的收藏。
他沒有馬上去取,反而帶著她到南部鄉下隱居,重拾文房四寶練畫寫意銘金石,她則投入翻譯工作,做一個悉心守護他的園丁,兩人閒暇時一起翻土、撒種、除草、澆肥,過著類似耕讀的恬淡生活。
約莫又過了兩載,確定幫內人事大抵上軌道後,雷干城才放心地動身前往歐洲。他們在馬德里和塞爾維亞住了一陣子,和緩妮塔一家人碰面,但那裡的天氣實在是熱得令人吃不消,他住不慣,反倒嚮往瑞士和蘇格蘭,但兩處天候冷得讓她這只不該知雪的「蟬」直髮僵,兩人只好像吉普賽人一處又一處地流浪,另尋桃花源。後來,他們在西班牙西北部與葡萄牙交界的一省找到了,該省有綠色西班牙的雅稱,冬季多雨而不寒,夏季不炎熱,春、秋宜人,山林蓊鬱,讓他們想起新店烏來。
就這樣,淡出江湖的雷干城把自己名下絕大部分的財產全部留給奮力想把一干大小公司轉成企業化的弟兄們,那些弟兄們合力挪出資金購買土地,蓋了一幢中途之家,這個中途之家本來沒有名字的,只因屋外的石碑上刻鏤了「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八個大字,日久天長後,人們穿鑿附會地把這個屋子喚作「干城之家」,願那些一時失足、流離失所的少年,重新面對社會時,也能像詩經上所說的,做一道保國衛民的城牆,不僅允武,還要允文,為不斷求民主求進步的社會,奉獻一份智的力量。
而佟信蟬最後沒能生下孩子,她懷孕照超音波時聽不到心音,被診斷出是葡萄胎,拿掉了,她難過卻沒有傷心欲絕,現在,她知道很多事不該勉強,兩人過生活也是挺好的,不需要一代傳一代,生命仍是可以無限延長,直到她三度懷孕生下一個健壯的男寶寶後,他們找證件時才突然發現他還沒娶她。
她推托著不肯嫁,因為她要他欠著,直到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總之,永遠就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