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晴坐在輪椅裡讓護士小姐推出來,陶斯幾乎是認不出她來。
她的頭髮像一堆亂草束在腦後,臉上有紫的、青的瘀傷,兩眼無神,像個破敗的娃娃。
「語晴!」陶斯低聲呼喚她。
「……」語晴並沒有任何反應。
陶斯求救的望著父親。
「昨天我給她做過腦部掃瞄,應該是沒有問題!」
陶斯把語晴的輪椅挪到面前:「語晴,你現在已經安全了,我是陶斯,你認得我嗎?」
語晴伸出手去拉護士的衣服,懇求著說:「Ann,我想回房裡去。」
陶惟聖低下頭來輕聲問語晴:「陶斯是你的朋友,你記得他嗎?」
「我不認識。」語晴低下頭。
陶斯著急的說:「你再想想……那,你記得你叫什麼名字嗎?」
語晴堅決的說:「陶醫生,我要回房去。」
陶惟聖也不勉強她,讓護士推她回病房去了。
「怎麼會這樣呢?她的腦子是不是摔壞了」陶斯懊惱著。
「別急,再觀察幾天看看。Ann是很好的護士,她會幫我們找出一些答案來的。」
Ann是個年約三十的修女,當初跟著一個神父來此義診,神父死後,她一直沒有回台灣的打算,在物資,人力都缺乏的泰國山區,她算是陶惟聖的得力助手。
陶斯向她探問語晴的狀況。
「如果她堅持不認得你,你就跟她重新認識,重新做朋友這樣不是也很好嗎?」Ann說:「她的精神狀態很不好,很容易受到驚嚇,也許以前的事,對她來說,負擔太大,你就暫時不要去提它好嗎?」
「也好,我以為她會急著想回台灣,急著想見到親人或朋友。」陶斯有點沮喪。
「誰知道她在想什麼呢?畢竟,她才剛被人從火坑救出來。」Ann安慰陶斯:「你不要太心急,語晴要在這裡待上一段時間才能復原。」
陶斯調整了自己的心情,打算以一個陌生人的姿態跟語晴接觸。
「午餐時間到了。」陶斯捧了餐盤到語晴的床前。
語晴坐起身子,面無表情。
陶斯替她把餐檯架好:「你要跟我說什麼?」
「謝謝!」語晴拿起湯匙,以不疾不徐的速度用餐。
「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陶斯試探的問。
「May!」
「May?誰幫你取的英文名字?」
「英文老師吧!」語晴說:「你可以說一些你的事情給我聽,但是不要一直問我問題好嗎?我是病人。」
陶斯感到有些挫折,但還是耐著性子:「陶醫生是我爸爸,我來這裡的目的……」
「看你爸爸!」語晴接了他的話。
「不是,」陶斯盯著語晴,認真的說:「我的一個朋友在台灣失蹤了,我來找她。」
語晴將湯匙咬在嘴巴裡,半晌不出聲。
「我心裡很急,我很擔心她的安危……」
語晴忽然全身抽筋,餐檯「砰」的被翻到地上,陶斯大驚失色,一把將她抱到診療室。
「爸!爸!」陶斯一路狂叫。
陶惟聖和Ann都趕了過來。
「發生什麼事了?」陶惟聖問。
陶斯將語晴放在診療床上,她已不再全身緊繃,然而卻像昏死過去。
陶惟聖立刻替語晴做了簡單的檢查。
「語晴不要緊吧?」陶斯有些手足無措。
「不要緊!」陶惟聖往外走。
Ann也跟了出來。
陶斯不得不追出來,一臉不悅的質問:「你們就把她一個人丟在那裡?」
「她沒事了!」陶惟聖說。
「爸,你沒看見她昏厥了嗎?」
「她已經醒了,只是不想睜開眼睛。」Ann說。
「醒了」陶斯完全不能理解這種邏輯。
「你剛才跟她說了些什麼?」陶惟聖問。
陶斯將他剛才和語晴的對話詳細的說了一遍。
陶惟聖判斷道:「她在抗拒一些事情。」
「抗拒?」陶斯難以接受這種說法:「她原本的生活好端端的,她怎麼會抗拒呢?她為什麼要抗拒呢?」
Ann卻覺得語晴的意識形態不難瞭解。
「我相信她以前一定是一個美麗又能幹的女孩子,可是你看她現在,身心都受到那麼嚴重的創傷,況且她又是在妓女戶被救出來的,面對你,她情何以堪?」Ann以一個女人的心思來揣測語晴的心態。
「我懂了!」陶斯垂下頭。
陶惟聖拍拍兒子的肩膀:「心病難醫,要有點耐心。」
陶斯漸漸接受了這個事實,他發現語晴的失憶症是選擇性的,她遺忘掉記憶裡一切不愉快的事件,只要強迫她去回想,她就強烈的抗拒著。
陶斯不再為難她了,他願意耐心的等待她自己甦醒。
反正他本來也打算離開台北,放逐自己一段時間,所以索性就留下來幫父親的忙。
「你明天進市區?」唐語晴第一次主動開口跟陶斯說話。
「是啊!」陶斯開心得幾乎要結巴了:「你,你要我幫你買東西是不是?上次我幫你買的髮夾你還喜歡吧?」
語晴摸摸頭上的髮夾,笑道:「我還以為是Ann送我的呢原來是你。」
「我沒有買過東西送女孩子,不好意思自己拿給你。」陶斯忽然覺得自己挺可笑的。
「騙我!」語晴笑起來。
她臉上的瘀傷都已消退,臉色紅潤了許多。
「我說真的,都是女孩子寵我。」陶斯望著語晴:「你信不信?」
語晴點點頭:「你長得像一個人!」
陶斯忽覺精神一振,莫非她想起台北的事情來了。
「一個歌星,香港人。」
陶斯像個洩了氣的皮球:「你是說杜德偉?」
語晴用手指括括他的臉頰:「你什麼表情啊?杜德偉也算是個帥哥啊!」
「欸,你喜不喜歡唱歌?」
「喜歡吧!」語晴點點頭。
「我去弄一台鋼琴來你說怎麼樣?」
語晴的眼睛一下子有了光芒:「真的嗎?」
「我的琴彈得不錯喔!我本來有一家Piano Bar的。」陶斯希望能漸漸勾起她的記憶。
「我去過Piano Bar吧」語晴喃喃自語。
「那當然,你還在我店裡自彈自唱呢!」
語晴忽然收斂起笑容:「你去市區,幫我買幾本中文雜誌好不好?」
「好!還要別的嗎?」
「不用了。」語晴悶悶的回病房去。
「我們到後山走走好嗎?今天天氣不錯。」
語晴有些猶豫。
陶斯執起她的手:「走吧!陪我散散步。」
「為什麼你一直留在這裡?」語晴跟他並肩走了一小段山路。
「找一個朋友。」陶斯說。
「沒找到?」語晴淡淡的問。
「可以這麼說。」陶斯歎了一口氣。
「回去吧!」語晴說。
陶斯詫異的望著她:「什麼意思?」她要他回台灣,她是在告訴他,她永遠也不想回到以前的唐語晴了嗎?
「天快黑了,回去吧!」
陶斯鬆了一口氣:「其實黃昏的天空很美!」
語晴想起在紅燈戶的日子,黃昏一到,痛苦的接客時間也就跟著到了。她覺得有些暈眩,腳下一個踉蹌,幸而陶斯即時將她攔腰抱住。
「你還好吧?」陶斯讓她靠著樹下休息。
語晴深深吸了幾口氣:「陶醫生應該告訴過你,我渾身都是病。你最好離我遠一點。」
「不許這麼說!也不許再這麼想!」陶斯俯下身,將自己溫熱的唇覆在語晴的唇上,彷彿百年相思的情愛,全部傾注在這深深的熱吻之中,他堅持著不讓她從他的臂膀逃離,他要讓她明白他的深情不移、他的義無反顧……
陶斯果然弄到一台中古的小鋼琴,擺在餐廳裡,修女Ann開心的說以後唱詩歌會好聽得多。
陶惟聖卻不解風情的說:「你把這些錢捐出來買藥多好啊」
「音樂也是一種治病的藥方啊!」陶斯抗議。
「希望如此!」陶惟聖知道兒子是沒救了。
半夜,陶斯在房裡聽到微弱的琴聲從餐廳傳來。他的心情一陣起伏,披了一件外衣朝餐廳走去。
陶斯站在門外,不敢進去,怕驚動了語晴。
語晴坐在鋼琴前面,一遍一遍彈唱著「哭過的天空」,像他第一次見到她的光景,她微醺,情緒低落,堅持不透露心事。她把一切都藏在心底,印象中他沒見過她落淚。
「為什麼不進來呢?」語晴轉過頭看他。
「怕打擾你!」陶斯倚在門邊:「過癮吧?雖然琴很舊,但聊勝於無。」
「你會不會想回台灣?」語晴問。
「如果你願意回去,我們就回去。」陶斯認真的說。
語晴淺笑道:「我們沒有什麼海誓山盟,你不必死守著我。」
「也許你沒有,但是我有,我有!」陶斯有些激動。
「有什麼?」語晴仍壓抑著自己的情感。
「從知道你失蹤的那一天起,我就發誓要找到你,不管你是死、是活,我都要把心給你!」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語晴又武裝了起來。
陶斯不知道該不該再追問下去。「算了,不談這個……」
「我要回房休息了。」語晴關了琴蓋。
「陶醫生說你復原的情況很好。」陶斯跟她一路走出來。
「是嗎?」
「等你的傷好了,你有什麼打算?」
語晴感到有些苦惱:「你到底要我怎麼樣呢?」
「……」陶斯感到無比的挫敗,也許他真的是操之過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