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溟以下犯上,廢其都指揮使司之職,但念其跟在朕身邊多年,盡忠職守,又曾兩次救公主倖免於難,免其責罰,著即刻出宮。
慈雲庵位於京城附近的一座孤山上,平日甚少人跡,偶有香客入庵禮佛,環境甚是清幽,庵裡約有二、三十名女尼,和善親切,對於她的突然造訪,皆難掩驚訝,尤其在瞧見她只及肩的髮絲時,更是面露詫異。
「貧尼已為公主備了客房。」住持圓清年約五十上下,面容和藹,穿著一身黃袍,身材中等。
「打擾師父了。」鳳翎輕聲說著,她轉身示意護送她來的侍衛回宮。
侍衛們向公主、住持行禮後,便出了慈雲庵。
「貧尼接到皇上的旨意,說公主欲遠離俗塵,專心修佛。」圓清揮袍示意一字排開站在前院的弟子各自去忙。
「是。」鳳翎應著。
圓清看著她清澈的眸子說道:「恕貧尼無禮,可公主看起來不像是已對凡塵俗事滅絕了心念。」
她淺淺一笑。「師父智慧清明,鳳翎本不該隱瞞,可因顧忌他人已在附近,所以……」她頓住不再說。
「他?」圓清一臉疑惑。
她沒解答她的疑惑,換了話題道:「鳳翎要叨擾師父幾天了。」她雙掌合十,向她欠身。
圓清也沒再追問,只是回禮道:「阿彌陀佛。」
片刻後,她讓一名小師父領至客房,她望著簡樸的竹屋,眨了眨眼,屋內除了一張木桌、木椅、木床外,再無其他。
「這兒恐比不上公主所住的宮殿。」儀善出聲,她年約十五,臉蛋散發著一股靈秀之氣。
鳳翎微笑。「不,我很喜歡,只要心寬,哪兒都是好地方,不是嗎?」
她也笑了。「公主過慣了富足生活,能欣賞貧簡,那是智慧。」
「我已不是公主,不需要用這稱號了。」鳳翎淡笑道。
儀善微笑,倒也沒再追問。「那我就不打擾施主靜修了。」她為鳳翎關上竹門。
鳳翎打開窗,望著遠山,心情平靜,與索冀禮的紛擾總算離她遠去,輕風拂過她的容顏,揚起烏絲,她直覺地抬手想撩開黑髮,而後忽地頓住,猛地知覺她的長髮不再,這代價……
「……也算值得。」她喃念,心中沒有一絲悔恨。
她終於是個自由之人了。
雖然與索冀禮的這段婚姻不算長,可卻是度日如年,如今,他們都自這段枷鎖中掙脫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整個心情豁然開朗,不再抑鬱沉悶。
她本就不是個性喜憂愁之人,可沒想到與將軍成婚後,竟難展笑顏,她只能想,是上蒼錯牽了姻緣,如今解了套,也算是匡正了這個錯誤。
原本霜兒也想同她一起入庵,可讓她阻止了,匆忙間,她只來得及將霜兒交與郭韋,也算是她這個做主子的一點心意,思及霜兒哭成了淚人兒的模樣,她也不禁歎息……
忽然,一聲開門聲打斷她的思緒,她轉過頭,見瞿溟就站在門口。
她裝出訝異的表情,心裡卻扯開一抹笑。
瞿溟走進來,一臉的凝重。
「你怎麼在這兒?」她故意問。
「屬下來帶公主走。」他皺攏眉心,他原想在半途就劫走她的,可因為護衛她的侍衛都曾是他的屬下,他不想讓他們回去難以交差,所以才隱忍至今。
「走?為什麼?」她揚起柳眉,望著他走近。
「難道公主真要出家嗎?」他的話中隱藏著怒氣。
「這是我自個兒的選擇,再說,聖旨也下了——」
「皇上只是在氣頭上,過一段時日便會改變主意。」他不認為皇上會真的要她出家。
「可我主意已定,不會改變。」她望著他充滿怒氣的眸子。「你以後別叫我公主了,我現在已不是公主,只是菩薩跟前的芸芸眾生之一,你走吧!別再來了。」她緩緩轉過身。
她逼得他發急,不假思索地便抓住她的手臂。「公主真犯糊塗了嗎?真要在這兒過一輩子?」他不自覺的提高了聲音。
「是。」她輕輕淡淡地回答。「我喜歡這兒。」
「公主真打算出家?」他無法克制語氣中的嚴厲與急切。
「這兒沒有人叫公主。」她又說一次。「而且,我已經不再是你的主子了,你不用再這樣時時刻刻的守著我。」她長歎一聲。
她的話讓他一時之間五味雜陳,卻不知該如何應對。
她見他沒應聲,又道:「你走吧!我想一個人靜靜。」她偏過頭。
她的話語讓他焦躁,他轉過她的身子。「公主不需要說這些言不由衷的話,這一切不過是公主為了保護屬下而做的。」
她顫動地眨著眸子,只是低頭不看他。
「公主不想屬下因介入你與將軍之事而遭皇上降罪,所以便想了這個方法——」
「你錯了,我只想平靜,不為任何人,只為我自己。」她截斷他的話。「而且,過去的事我也不想再說了,你走吧!」「屬下不能讓公主一個人在這荒郊野嶺過日子。」他是絕對不會丟下她的。
「這兒還有其他師姐、師太們,不是只有我一人。」她提醒他。「你這樣打擾我清修,我如何修行?」她生氣地扭身就走。
「公主。」他拉住她的手。
「你放開。」她轉頭對他怒目而視。
「公主真要出家為尼?」他追問,臉色緊繃。
「是、是、是。」她一連說了好幾聲。「若不是師父要我再想想,我這就剃了發。」她氣憤地想掙脫他。
他的臉色更難看了。
「你這樣拉著我做什麼?」她慍怒說。「能扯著我一輩子嗎?」
她的話讓他一愣,眉頭緊跟著皺起,忽地,一個主意竄進他的腦子裡,他立刻說道:「屬下冒犯了。」
他毫無預兆地攔腰抱起她。
她吃了一驚,叫道:「你做什麼?」
瞿溟抱著她往門口走去。「屬下不能讓公主留在這兒。」她若繼續再住下去,定會真的削髮為尼。
「瞿溟,放我下來!」她怒聲地捶打他的胸膛。「我要留在這兒你聽見沒?」他沒說話,腳步也不曾稍歇,鳳翎氣憤地扭動身子。「你要帶我去哪?」
「離開這兒。」他簡短地說:「等皇上氣消了,屬下再帶公主回宮。」他是不會讓她待在這兒出家的。
「我能叫人——」
「屬下不想冒犯師太們,可若她們強行攔阻,屬下也只能得罪。」他的語氣強硬。
鳳翎瞄著他,從沒見他這樣對她說過話,看來,這一次他是真鐵了心了。
瞿溟走出屋子,鳳翎立刻道:「你這樣將我擄走,師父們會擔心的。」
「晚點我會通知她們。」他抱著她輕鬆的躍出慈雲庵的圍牆。
她故意歎口氣說道:「你若真要帶我走,就帶我到沒人煙的地方,我現在心情低落,不想見任何人。」
他皺起眉,而後點了一下頭,只要她不要想不開的出家為尼,他什麼都能答應。
她抬手攬住他的頸項,將臉偎在他的頸下,藏住嘴角彎彎的笑意。
「瞿溟,若我真削了發,你還會覺得我好看嗎?」
「屬下不會讓公主落發的。」他語氣堅定,有著不可動搖之勢,他知道她是想以出家來堵眾人的嘴,之前宮裡傳著他倆有曖昧,還說公主要與駙馬離異,也全是為了與他相守,她為了不想讓皇上有借口降罪於他,所以才萌生頓入空門之念。
「公主真傻。」他緩下腳步,語氣瘖啞。
「我哪兒傻了?」他沒頭沒腦的一句讓她摸不著邊。
他低頭凝視著她絕美的臉蛋。「屬下寧可讓皇上治罪,也不願公主走上這一步。」
她垂下美眸。「誰說我是為了你?我說了,我是因為倦了,才想出家,你若不信,我現在就要師父為我剃度——」她掙扎著想下來。
他不假思索地收緊雙臂箍緊她。「不管是什麼原因,屬下都不會答應的。」他的語氣強硬起來。
「我自個兒的事自個兒能做主,還管你答不答應。」她倔強地瞧著他。「只要我手裡有剪子,我隨時都能絞了頭髮。」她故意說著。
「屬下不會讓公主有機會拿到剪子。」他一字一句地說著,語氣強硬。
「你想妨礙我的修行嗎?」她對他怒目而視。
他本來就是來妨礙的,瞿溟在心裡思忖。
「你還是別管我了。」她蹙起眉心,歎口氣。「我知道你不過是心裡愧疚。」
他沒說話,開始又往前走。
「你心裡定在埋怨我,責怪我驕縱——」
「屬下從沒這樣想過。」他打斷她的話,在山林裡走著。
她望著他俊朗的五官,軟聲道:「放我下來吧!我能走的。」她不想累著他。
她的聲調柔軟,像涓涓溪水,緩緩流過他心房,她身上的香味在他的四周環繞,使他想起那一夜在浴池邊不著一縷的她……
他立刻放下她,以阻斷自己的遐思。
「怎麼了?」她凝視著他如深淵的黑眸。「你的表情怪怪的。」
「沒什麼。」他的聲音有些粗啞。
「是我變醜了?」她撫著短髮。
他立刻否認,「公主從來都不醜。」
她彎起眸。「若我沒了頭髮還好看嗎?」
他立刻沉下臉。「公主不會沒有頭髮。」
她低下頭,眸中的笑意加深。「走吧!」她輕聲說。
鳳翎與他並肩走著,偶爾他會伸手扶她,深怕她在崎嶇的路上摔跤;她在心裡綻開笑容,可表面上仍是淡淡的,目前能這樣,她已經心滿意足了。
有些事,是急不來的,尤其是感情之事。
***
「我這屋子看起來雖然舊了些,可還挺結實的,風吹雨淋都沒事,也不漏水,就連地牛翻身了幾次也都無恙——」
「夠了。」瞿溟打斷他的喋喋不休。「多少錢?」
「五十兩——」
「你這個破房子也值五十兩?」鳳翎微笑,她穿著一襲淡粉衣裳,頭戴白色罩篷。
丁大轉向她,沒想到蒙面女子的聲音會這般好聽,打從一開始,他就注意到她了,她雖罩著斗篷,可隱約還能瞧見白紗下的臉蛋,他肯定她是個活不溜丟的大美人!
「姑娘這話就差了。」丁大說道。他是個四十出頭的男子,留著一撮搓山羊鬍,身材微胖。「我這可不是破房子,只是少人來住,所以看起來舊了些。」
「二十兩。」瞿溟出價。
「哎喲!這不行、這不行,太少了。」丁大搖頭。
瞿溟瞄了一眼屋子,指著一處梁木。「蛀了。」他面無表情地說。
丁大輕咳一聲,聽見姑娘的淺笑聲。「那不嚴重。」
鳳翎笑道:「那咱們不買了。」她轉身就要走。
「等一下、等一下。」丁大急道:「好吧、好吧!就二十兩。」
瞿溟拿出錢袋,將銀兩遞予他。「這兒有四十兩,替我們買些吃的跟用的,其他的就賞給你。」
丁大眼睛一亮。「謝大爺、謝大爺。」他連忙自胸前拿出房契交予他。「我順手帶了紙筆,咱寫寫,其他的事我會去辦。」他將紙筆和硯台全放在桌上,順手寫了過戶資料。
鳳翎在屋子內走動,伸手觸摸滿佈灰塵的窗台,嘴角勾起笑,屋外是樹林與草地,空氣中都是山林的味道,她不覺深吸一口。
「你們怎麼不想住在城裡?」丁大閒聊著。
瞿溟沒吭聲,覺得這人多話了些。
「我明白了,定是小娘子長得太俊,大爺不想讓人瞧見。」丁大開於笑地說。「若我有個這麼漂亮的娘子,一定也會藏著。」
「你在胡說什麼!」瞿溟皺眉。
「是、是,小人胡亂說的。」丁大見他不悅,連忙改口。「我這就去城裡替你們添些東西。」他收起紙筆。
鳳翎見他戎慎恐懼地快走出去,伸手撩起白紗。「他只是說說玩笑話,何必同他一般見識。」她的臉上漾著笑。
瞿溟凝視著她動人的容顏,內心一陣激盪,他發現自己真想將她藏起來,不讓任何人瞧見……除了他……
她卸下罩篷走近他。「你喜歡這兒嗎?」
他點頭,因為這兒有她。
「你若不喜歡也沒關係,我不想將你同我困在這兒,你隨時能走的。」她瞅著他,一臉認真。
「屬下不會丟下公主一人。」他語氣強硬,且不容辯駁。
她望著他,沉默半晌,而後輕聲詢問,「你對我只有責任嗎?瞿溟。」
她的問題讓他愣住。
「若是只有責任,我想……」她吁歎口氣。「你不用做到這種地步的。」她轉過身。「你隨時能走。」
她落寞的語氣讓他心急,他輕輕的轉過她的身子。「屬下說了,不會丟下公主一人。」
「我已經不再是你的主子,你何必這樣對我?」她故意歎口氣,眸子半垂。「這些年來,你已盡到一個屬下該做的,現在你已自由,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何必還在這兒陪我。」
「公主該明白屬下——」他話說到一半便止了住。
「明白什麼?」她抬眼看向他。
他皺緊眉頭,似乎在考慮著該不該說,還有該怎麼說?
他僵硬的表情讓鳳翎有些想發笑,她眨了眨眸子,忍住笑。
「算了,我現在不想探究。」她不願逼他逼得太急。「我想到外頭走走。」
他鬆口氣,點了一下頭,與她一起走到屋外。他不願說出自己的感情,是因為公主不久前才疲憊地結束一段婚姻,他不覺得現在是增加她困擾的時候。
對他而言,她一直是遙不可及的星辰,他不敢有非分之想,可現在他卻常有一種念頭——和她長相思廝守,這是他以前連想都不敢想的。
他一直覺得兩人身份懸殊,絕不會有結果,可經過這些日子,他已慢慢轉了想法。
索冀禮貴為將軍,身份足以與公主匹配,可他卻沒有好好的對待公主,讓公主整日憂愁、鬱鬱寡歡。
而他雖然只是個平民,與公主有著天壤地別,但他能對公主好,能疼著公主不讓她受委屈,能讓公主展笑顏……
「怎麼了?」鳳翎望著他一臉深思的表情。
他揚起嘴角,搖了搖頭,眼神透露著溫柔。
兩人四目相對,鳳翎能感覺到他顯露出來的情意,她的臉蛋微紅,眨了貶眸子,偏開頭去。
「住在這兒不比宮中,公主若覺不適應,咱們就離開。」他擔心她無法適應儉樸的日子。
「我沒這麼嬌貴。」她微笑。「這樣吧!若真不適應,我定敲鑼打鼓地告訴你,你不會漏聽的。」
他因她的玩笑話而扯開嘴角,這才像他所熟悉的公主。
「還是笑容最適合公主。」他有感而發地說。
她的笑容加深,頰邊渲染了一層粉紅。
他看得癡了,視線無法自她臉上移開,忽然間,他覺得她不再是遙遠的星子,而是他能真實碰觸的。
這一次,他要好好的抓牢她,再也不讓她從手邊溜過。
***
「走了?」
圓清看著眼前的男子說道:「是的,公主已離開了。」
「怎麼可能?」索冀禮大吼一聲,表情是無法置信。「她奉旨住在這兒,沒皇上的命令,她怎麼能離開?」
「事實確實是如此。」圓清說道,「公主在來的第一天便走了。」
索冀禮仍是無法相信。「她有沒有說她要去哪裡?」
「公主走後第二天,曾托人送了一張字條過來。」圓清又道。
「在哪?」他急切地說。
「儀善。」圓清朝正在灑掃庭院的弟子叫了一聲。
「是,師父。」儀善立刻走近。
「到堂裡去把公主寫的字條拿來給將軍。」圓清吩咐。
「是。」儀善立刻往佛堂走去。
「公主為什麼要托人拿字條過來?她不是親口對師太說的嗎?」索冀禮更覺納悶了。
「不是,公主走的時候,沒人瞧見。」圓清解釋道。
索冀禮一聽,眉頭整個皺下,沒人瞧見?怎麼可能?公主又沒飛天遁地之術……倏地,他眼睛一亮,一定是瞿溟,一定是他!
「師父。」儀善拿了字條出來。
圓清示意她遞予索冀禮。
索冀禮幾乎是粗魯地搶下,字條上印著公主清秀的字跡,上頭只寫了一十二個字——
心已定,愁惱空,鳳展翅,悠遊去。
索冀禮愣住。
圓清望著他說道:「公主已展翅而飛,將軍不需為念。」
索冀禮沒吭聲,只是盯著這十二個字。
「阿彌陀佛。」圓清雙手合十,走了開去。
索冀禮呆呆地站在原地,什麼也不能想,他原是想與公主再好好談談,可如今……遲了……
真的遲了……
他忽然想起他們在縣府大廳內的爭吵,她的話言猶在耳——
你若其厭惡這段婚姻,就離我遠遠的,別嘔了你,也惱了我……如果下次我又失蹤,將軍不需勞師動眾,免得累了你。
「她這次是真的失蹤了。」索冀禮緊捏著紙條,喃喃自語。
或許當初他是真的厭惡了這段婚姻,可現在,他不知自己該怎麼想了……他心中掠過一抹惆悵。
公主的傲氣是他從未在別的女子身上見到的,或許正因為如此,他不知該如何對待她,他曾說過的每句話、做的每一步,如今看來似乎都錯了。
他腦中閃過她傲然的表情,嘴角牽出一抹苦笑,或許在不知不覺中,他已讓她吸引卻不自知,可如今一切都晚了。
在她斷髮的剎那,他已清楚明白,她是不會再回頭了,他曾有那麼多的機會與她重新開始,可卻都讓他弄擰了。
他在心裡歎口氣,或許就如同她所說的,他們在一起只會兩敗俱傷,而她……已倦了這樣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