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傢伙分明是在說謊!垚冰心底暗暗笑歎。
話說他跟著蹄印一路追到了轉角小巷,便瞧見有個嬌小身形背著他,正使勁兒地清理他的馬,於是找了個台階讓他下,卻沒想到這小傢伙毫不領情,仍舊一意孤行。
「這匹馬,可否讓在下瞧一眼呢?因為我的馬剛在市集走失了。」垚冰還是保持輕快的語調。
「這是我阿爹的馬!阿爹說,不能讓外人瞧,一眼也不能。」
「那麼,小兄弟可以帶我去找你阿爹麼?」
「這個嘛……」再不走,等於留在這裡等死,她才不會做這種蠢事,念頭一轉,驀地露了個詭笑,「可以!不過,我得先去跟我阿爹問問看。」
不等背後那人有什麼反應,初雲立刻翻身上馬,撂了話:「你在這裡等著,我先去問問我阿爹。」然後「駕」地一聲,連馬帶人從小巷的另外一邊奔出。
在這裡等?小傢伙要是會回來,他垚某人改名叫垚笨——又土又笨!
垚冰奇詭地嘿嘿笑了笑,休眠好幾天的玩心被這小傢伙激了起來:「咱們賭一賭,看你溜不溜得掉?!」
※ ※ ※
身子低伏,初雲拚命策馬前奔,惟一的念頭只有甩開那個人。
「小兄弟,你馬騎得不錯嘛!」
不……不會吧……是他追上來了?背後平空冒出了聲音,讓初雲未定的驚魂又狠狠嚇了一跳,纖巧的身子因而壓得更低,小臉幾乎埋進了馬鬃。
過了一會兒,沒再聽到任何聲音,她這才慢慢坐起身,緩緩吐了口長氣。
「看來,你還沒找到你爹哦?」
天啊!又來了!這人不會是鬼吧?她一聽到聲音,人又驚得趴了下去。
看來不做個了斷,是不成的了。她果然沒有做壞事的本錢。
於是,初雲放慢了速度,將馬騎到城邊的空曠處,停了下來,身子輕巧一躍,落定在地。
「好啦,馬還你,你別再跟了。」她低頭抑著聲,還是不敢面對他。
這個小傢伙,好瘦!垚冰細細打量偷兒的背影,總覺得有些眼熟,心底隱隱鑽出了疼情的情緒,猛一察覺,讓他竊自搖了搖頭,泛起了苦笑。
這種牽念、在遇見初雲之前,從未有過,難不成為初雲小姑娘開了的閘,以後再也關不上了?
哈?後面始終沒有半點動靜,難道,剛剛出現的聲音是她的幻覺?
驀地想起了某人,惹得她小嘴地一努,心下暗歎:都是那個偷羊賊的錯啦!要不是他老是神出鬼沒的,她也不會養成疑神疑鬼的壞習慣。
兩人揣想著各自的心事,任靜默在這方空間裡漫流……
「你……」垚冰收拾好思緒,才開口說了一個字,就當場怔愣住了,因為那個偷馬的小傢伙竟然會是……
初雲?!
「不會吧……」她無意識地囁嚅道,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他。本來她只是轉頭確定後頭是否有人,卻沒想到……
他不曉得,胸口急切切的跳動是怎麼回事?
她不明白,眼眶濕漉漉的衝動是怎麼回事?
於是,又是一陣沉默……
「你怎麼會在這兒?」
「你怎麼會在這兒?」彷彿靈犀忽來的交觸,兩人不約而同地開口,又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你離開那兒,就為了來這裡……唔……」垚冰覷了馬兒一眼,再轉向她壞壞笑道:「偷馬兒?」
「我……」被逮了個正著,還能說什麼。
「不是說要去找你阿爹麼?你阿爹在哪兒呀?」
原本偷馬的歉疚和乍逢的驚喜,這下全消失了,初雲瞪著他,小臉繃了起來,悶悶地說:「你明知道我沒阿爹,這麼說,好得意麼?」
聽她一說,垚冰立刻後悔剛剛的輕率,急忙解釋道:「不不不!我沒這個意思。」
瞧她那又倔又受傷的神情,真讓他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可惡的人!
「喏,還你!」初雲將馬韁塞進他的手裡,然後深深彎了個身,冷冷丟了句:「對不起,還有——再見!」
「你別走呀!」垚冰一把拉住她的肘。
「留下來做啥?」回頭睇了他一眼,她飛快地說,「這樣道歉不夠麼?馬兒還你了,如果還要錢賠罪?對不起,我沒有!」
「初雲好姑娘,是我不好。」他搖搖她的臂膀,溫著聲邊哄邊央求:「好不好,別惱我了,嗯?」
「我哪敢惱啊?偷你的馬兒,錯的本來就是我。」
「你自個地說的,可不能再惱我了喲!」垚冰小心翼翼地露了個笑。
沉吟半晌,初雲長長吐了口氣,慢慢回過身來,澄亮的眸光望向他:「我還分得清對錯,偷馬確實是我不對。」
「好!這件事,我原諒你。」小姑娘的明快,讓他朗朗笑了開來。「不過,我也希望你能原諒我,剛剛我的玩笑話說得太過了,對不起。」
清秀的眉眼彎了起來:「嗯,原諒你。」
定定瞅著她,溫柔的情愫在胸臆間鼓動翻攪,原來這就是牽掛、是想念、是惦記。思憶,只有分離的時候才秤得出重量。
「能遇到你,真好!」
「遇到你,我才不好呢!」初雲刻意忽略心底的感動,抬起下巴頦兒,小腦袋左右晃了晃,挑眉笑說:「如果不是你,這馬地肯定是在我手上了。」
他雙手交抱胸前:「我偷你的羊、你偷我的馬,是老天爺注定咱們湊在一塊兒的!」
「說這活兒也不怕羞,誰要跟你湊在一塊兒啊?」
「我確實不怕羞呀!」垚冰笑嘻嘻地說,「我可不像某位好姑娘,說反話還會臉紅,呼呼,燒得好熱好熱!」
「你這……」
「等等!」垚冰打斷她的話,面色突然凝重了起來。
「怎麼了?」難得瞧他這樣,初雲不禁微微蹙眉。
他苦苦地笑歎了口氣:「你有沒有看過烏龜禽獸?」
※ ※ ※
「皓燕,快交出《絕天神鑒》!」
一道掌風自右上方凌空劈來,垚冰翻掌輕拍化了去;接下來,從四面八方竄上了好些人,傢伙全往他這兒招呼來。
「你騎馬兒先走。」
「那你怎麼辦?」初雲瞪大了眼,從未想過自己會見到這種場面。
「沒問題!」垚冰偷了個空,回頭丟下要她安心地笑容,「你先走,我再去找你!」
「那……」她留在這裡確實只會礙了他,「好吧,我先走。」
「果然是我的初雲好姑娘!」即使湧來的烏龜禽獸越來越多,垚冰依舊不改嬉笑本色。
「我會等你的。」心一橫,翻身上了馬,「你一定要來找我,要不,我會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的——」
蹄聲驟響,然後漸漸微弱。垚冰無法回頭目送,俊容卻勾起一抹感動的笑——她,在為他擔心吶!
「東西交出來,我們就饒你不死。」
切!這些烏龜禽獸真是搞不清楚狀況,初雲已經離開,在他沒半點顧忌的情況下,他們的遭遇只會更慘。
「說話這麼凶,將來會討不到老婆哦!」輕輕一躍,垚冰瀟灑躲過襲向下盤的金鋼杵,還不忘出言調侃。
「廢話少說!《絕天神鑒》你交是不交?」
「我身上沒有《絕天神鑒》,要的話嘛,只有一本書。」旋身一側,四人撲空,踉蹌跌倒。
他的話讓所有人停了手,眼睛全盯在他身上。難不成,當年絕天門門主關司鵬留下來的秘笈……另有名稱?
「是什麼書?」
「咳,垚某人已經說過無數次了,我身上有的,就這麼一本,叫做《絕……》」他頓了頓,慵懶地展了個笑容,眼角餘光不經意瞥過四周。
「叫什麼名?快說!」
垚冰清了清喉嚨:「反正,就是這個嘍!」話一落下,隨即從懷裡掏了東西便向空中飛拋。
「書是我的!」
「快!快搶!搶到了就是下屆武林盟主!」眾人各展輕功,爭先恐後往上竄。
最後的勝利者,洋洋得意地打開油紙準備接受眾人的欣羨目光,定睛一看,當場氣得毛髮直豎,話哽著說不出來:「這……這根本是……」
「咦?皓燕不見了!」這會兒,終於有人想起原先的獵物,所有人開始左看右瞧上瞄下找。
「哎呀,我真糊塗!」最後還是垚冰自投羅網現了「聲」。
「是他!他在那兒!」刀尖指向丈外遠的土屋屋頂。
「剛剛忘了跟各位說,我那僅有的書,其實是叫……」面對這些烏龜禽獸,垚冰咧了個六畜無害的笑容,「《絕無此書》!」
「《絕無此書》?」
一時間,還有人無法反應過來,但他已經不想再耗下去了:「油紙裡包著的芝麻饃,就算是我送給各位的薄禮吧。」垚冰微微一揖,輕笑道:「恭請各位嗚呼哀哉,尚饗!」
「你別……」大嗓門兒還沒呼喝完,所有人只覺眼前一花,那土屋屋頂哪還有什麼燕啊!根本連只小麻雀都沒看到!
※ ※ ※
「馬兒,你說他會不會找不到這兒呀?」初雲輕輕撫著紅鬃馬,心口卻跳得又重又急。
等待,原來是這般針扎椎刺的煎熬……如今,她還能對自己說——他只是一個沒有關係的人麼?
「馬兒,不行!」雙手握拳,逐然收緊,「我要去找他!」
「好姑娘要找誰?」話才說,某個熟悉的聲音就鑽了出來,接著,是某個熟悉的人從轉角踱出,「可是垚某人麼?」
「啊——是你!」煞不住驟然鬆弛的激動情緒,初雲三兩步跑上前去,雙臂就往他頸項摟去,將聲音埋入他的胸膛:「我在這裡等了好久、好久……」
軟玉溫香撞進懷裡,又說了這番話,使得他原本戲謔的笑容變了質,唇角稍斂,疼惜與溫柔悄悄據了心田,垚冰低啞著聲,緩緩地說:「我知道,所以我來了。」
「那你……沒事吧?」
「放心!他們拿我沒轍的!」瞅著抬向他的小臉蛋,垚冰忍不住伸指在小巧的鼻上一點:「好姑娘,對我要有點信心嘛!」
「誰知道你的臉皮是真厚還是假厚呀?真厚就罷了,要是假厚……」
該怎麼向她解釋——當今武林,別的不敢說,但輕功呀,他不稱第一可沒人敢稱第二呢!就算說了,怕她也很難理解吧?!
「不管真厚假厚,既然跟你約好了,我絕不會失約。」對她眨了眨眼,垚冰微笑地舉起了右掌,「生死夥伴,記得麼?」
生死夥伴?她記得。那是他們好不容易馴了紅鬃馬後,他說的。
初雲怔怔看著他立直的手掌,好半晌,才傻傻地問:「你當真?」
星眸深深凝照著她,濃眉挑起,卻沒答話。
「生死夥伴?」話到嘴地邊輕輕轉了個圈,看看他停在半空的手,再瞧瞧自己的,好半晌,終於以烙印之姿遞了出去:「生死夥伴!」
兩掌相擊,「啪」地一聲,響亮在彼此心頭的,是四個字——生死夥伴!
突然想到什麼,初雲忍不住好奇一問:「對了!我怕他們追來,所以把蹄印全清了,你是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好姑娘,你做得好極了!以後要再偷馬,肯定能成。」他讚了句,習慣摻些玩笑話,看似輕率的眸底卻閃過一絲精銳,「不過,凡是人,都有習慣。你清蹄印的方式是用腳把土撥到右邊吧?!」
用腳把土撥到右邊?聽他這麼一說,初雲這才仔細回想自己的動作,的確如他所說。他的心眼兒,可真是細得嚇人吶……
「可那痕跡應該很不明顯吧?!難道,你真是順著它找到這裡的?」她乾笑兩聲,見他輕輕頷首,繼續又說:「記得在你的東西上標個號,如果我將來不幸又落到現在這種慘況,就算餓死也絕不會對你下手,因為不管偷了什麼,你肯定都找得到。」
「不管被偷了什麼,我都找得到麼?」垚冰淡淡扯了個笑,目光放向遙遠的天邊,若有所思地喃喃道,「不……有些東西偷了、掉了,或許我找得到,卻拿不回來了。」
「唔?什麼?」
瞧她小臉寫滿困惑的可愛模樣,垚冰清不自禁地笑了開來:「比如說,你偷了我的芝麻饃,等我找到你的時候,芝麻饃早被吞下肚啦,怎麼拿得回來?」
「是……這樣麼?」初雲認真地注視著他,總覺得他的意思不是這樣。
垚冰沒有回答,依舊擎著一抹輕悠淺笑。
有些東西被偷了,即使找得到,卻拿不回來——除了芝麻饃,還可能是什麼?
※ ※ ※
探了城裡一遭,垚冰發現城內供吃住的地方全有人盯梢。看來,不管在中原還是域外,他垚某人都挺受歡迎的嘛!
「嘖嘖……這麼多人要找你,難怪你總像鳥兒一樣,飛來飛去的。」初雲斜斜笑睨了他一眼。
垚冰誇張地歎了口氣:「是啊,逃命的工夫不練好,幾條命都不夠死。」
「跟我走吧!」她扯扯他的衣袖,另一手拉著紅鬃馬的韁繩,「反正這幾天,我都是找個地方就窩了,多你一個不嫌多。」
「後悔沒?」垚冰跟著她,兩人並肩而行,半開玩笑地問,「覺得自己手掌拍得太快了吧?」
「唉,我是拍得快了些。」皺起鼻子哀哀一歎,烏黑的眼珠兒卻暗地裡溜了溜,「要是等我學會你那種飛來飛去的把戲,肯定好玩多了,那個時候,咱們才像是真的夥伴嘛!」
「傻瓜!」他揉揉她的發頂,「現在的你,已經是了。」
「這句話,等會兒再說。」
小姑娘的步子突然停下,垚冰也跟著停了。
「你不好露臉,那我去弄點吃的來。」初雲邊說,邊掬了把泥土,二話不說就往臉、頸抹去,又把頭髮纏盤起來。「我想,那些壞人還不清楚我的模樣,我這樣髒兮兮的,應該可以騙過他們吧?!」
現在的她,看來就像個城裡隨處可見的小乞兒。
「這次——」垚冰微笑地輕柔說,「換我等你。」
深深瞅著她的眸子,如天空般澄澈,而如今,在那片淨藍之上,正鑲著紅彤彤的夕陽,很暖很暖、很暖很暖的……
※ ※ ※
初雲探探四周,選了家專門賣烤羊的鋪子。根據這些日子的觀察,會來這種鋪子的,多半是有點錢的回回大爺。
她站在店外的角落,吸了口氣,便唱起了歌:「親愛的阿哥喲,草原牧羊一個人,阿妹作伴可願意?只要好人在一起,沙漠就能變花園……」
歌一首首唱,清脆得像是牧羊鈴當在草原上響音,到後來,初雲每唱完一首,鋪子裡就有人拍手鼓掌。過了一會兒,反倒是鋪子老闆自個兒出來,找她進去唱歌兒。
有人打賞,初雲就將錢兜在手上;正當她覺得差不多該說謝離開時,突然有只肥嘟嘟的手捉住了他的肘。
「小孩子,你唱得好極了,以後就專門在我家唱歌,怎麼樣?」
說話的是個回回人,頭纏了白布帽,身穿白步、披著黑坎肩,指頭上掛滿了寶石戒指,油膩膩的臉正往她這兒挨來。
初雲往後退了兩步,不自然地幹幹笑了笑:「謝謝,但還是不了。」
「蘇魯克,『他』還是小孩子而已,你別……」旁邊看好戲的人忍不住插了話,沒說完就怪笑了起來,暖昧地直盯著初雲。
「我就是喜歡小男生,怎樣?」叫蘇魯克的回回粗著聲說,又轉回初雲這兒,誘哄地說:「到我家去,我給你好東西吃、好床鋪睡。」
鋪子裡一雙雙眼睛全都看著她,卻和剛剛唱歌時完全不同,如今,連笑容都似乎藏著什麼古怪,總之,讓她覺得好不舒服!
這下,該怎麼辦呢?那個蘇魯克霸在手臂的力量,她掙不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