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各位爺、謝各位爺。」初雲見機不可失,陪了個笑就急急往外衝。
沒想到店外卻竄出了三名巨漢,攔住她的去路,「主人要你,你就得跟咱們回去。」
唉唉唉,這個時候,多希望自個兒能像偷羊賊那樣飛來飛去吶!
初雲慢慢後退,腦筋拚命地轉,而巨漢們以老鷹捉小雞的姿勢,一步步逼向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阿爹,你來啦?」她突然整個臉蛋笑燦開來,手指著前方。
巨漢們直覺回頭一看,啥都沒看到,初雲卻趁他們分神的剎那,將嗓子拔到最高,尖聲驚叫:「啊啊——」
猛然聽到如此銳利的高音,一時之間,巨漢們除了飛快摀住耳朵外,沒法兒有其他反應,等發現小傢伙腳底抹油、打算追上前的時候,卻「咕咚」「咕咚」「咕咚」連三聲,不約而同跪了下去——後膝,好……好疼呀!
「呼呼呼,還……還好,沒……沒追來……」跑過好幾條大街,初雲終於稍稍放心,停在街邊猛喘氣。
為怕節外生枝,給偷羊賊引來麻煩,她刻意繞了點遠路,確定巨漢們沒追來,這才鬆口氣,拿錢買了食物,慢慢走回相約的地點。
「等很久了吧?!」一看到垚冰,小臉蛋就漾起了笑,「喏,你瞧,這樣應該夠吃了吧?」
「很夠了。」
咦?很少見他這麼嚴肅認真,是發生了什麼事?初雲輕輕扯了扯他的袖,水眸圓睜:「怎麼了?是不是這東西你不愛吃?」
「不是。
「那就好。」初雲笑了,髒灰的臉,反將那雙眸子襯得格外明燦,「今天選鋪子選對了,那裡的大爺都好有錢,打賞都特別大方,你瞧,我買了這麼多,錢居然還有剩咧!」
這樣的結果,出奇地令人滿意。東邊,不遠嘍——「剛剛,就這樣麼?」劍眉微蹙——她怎不說剛才碰到的危險?當時可是差點就被抓去當……當孌童!
「是呀!」登登登,初雲飛快地連點三個頭。既然平安回來,危險的部分就不必提了,省得他內疚擔心啦,反正這些都過了呀……
疼惜與感動,在心底漫著,垚冰輕輕搭上她的肩:「好姑娘,你對我真好。」瞧著她沾灰的臉,不禁微微一曬,很自然地伸出了手,替她抹了抹,「你知道麼,很久以前,我做過小乞丐,當時的模樣跟你現在差不多……」
初雲臉一熱,倒沒躲開他的拂觸,心裡甜暖著。
兩個人就這麼並肩走著,一個靜靜聽,一個緩緩道。
「你爹死了之後,你變成小乞丐,那後來呢?」
「後來,我遇到了師父,他教我武功,收留了我,我就一直待在師父身旁做事,直到他過世。」
「有師父可以教你,真好!」輕輕一歎,逸出了羨慕,「你師父一定很喜歡你,你也喜歡你師父吧?」
喜歡師父麼?他不知道,可他清楚地知道——師父不喜歡他。
雖然他是關司鵬的首徒,但小時身子弱,功夫反倒不若師妹、師弟練得好,到後來,師父便很少搭理他了,而他也慢慢習慣了,習慣不受師父重視、習慣自個兒找趣味、習慣獨處的自由自在。
當關司鵬死後,絕天門被師弟聶颯解散,他終於完全屬於自己、屬於自由!
「你怎麼不說話,怪怪的哦?!」這秀眉微微攢了起來。
「沒,沒什麼。」垚冰綻了個笑,如同平時一般,帶著瀟灑快意,「我喜不喜歡師父不重要,倒是現在,我很確定自己喜歡一個會唱歌的小姑娘——」一個會唱歌,又對他百般好的小姑娘。
「會唱歌的小姑娘?」倏地臉一紅,羞澀飛掠心頭,「誰呀?我不認識!」
眸底盈滿笑意,垚冰輕輕在她耳邊唱了起來:「親愛的姑娘喲,草原牧羊一個人,我來作伴可願意?啊,只要好人在一起,沙漠就能變花園……」
「你、你、你怎麼會唱這首歌?」還改了裡頭幾個字?初雲嚇了一跳,臉燒得更紅了。
他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卻不回答,口裡只是反反覆覆地唱著——「親愛的姑娘,草原牧羊一個人,我來作伴可願意?啊,只要好人在一起,沙漠就能變花園——」
※ ※ ※
幾天下來,他們在城外揀了塊可以擋風的地方過夜。
白天初雲進城去,有時打打雜、有時到鋪子唱唱歌;至於垚冰,總是自個地行動,常常一晃便不見人影,到了傍晚又帶著好吃的東西冒出來。
起初,小姑娘還笑容燦燦,吱吱喳喳的;最近,每到夜晚兩人相對時,她卻悶著頭不大說話。
像現在就是。
初雲屈起身子,下巴頦兒抵著拱起的膝頭,目光定在熊熊焰光上,陷在沉思裡。
「喂!衣服快著火了啦!」
「啊?什麼?」猛然聽到垚冰大喊,初雲連忙跳了起來,察看了之後,寒著臉沖了回去:「你當嚇人好玩吶?」
「我是說快著火了,又沒說已經著火了。」垚冰亮出無辜的笑容。
「你……可惡!」
「看你老是瞪著柴火發呆,一不小心,真有可能燒到衣服啊!」
「我才不是發呆咧!」她坐了回去,人又病懨懨地給縮起來。
他實在看不下去了:「在想什麼!」
聲音突然變得好清楚,驚得初雲頭一偏,對上的正是他咧著笑的使容,「你、你、你……你怎麼坐在這裡?」
「還說沒在發呆?連我坐過來都不知道。」她的反應,讓他失笑地搖了搖頭,「看你發愁好幾天了,遇到什麼麻煩事麼?」
見她咬唇沉吟,眉頭一下皺起、一下鬆開,似乎正在斟酌要不要說。
「都是生死夥伴了,還有這麼多顧慮麼?」
生死夥伴?乍聽這四個字從他口中脫出,初雲沒來由地一顫。
偷偷覷了他一眼,她還是開了口:「什麼是生死夥伴?如果有一天,我們分開了,那……」
「你要走?」
果然,這麼一問就被他著穿了。「唔,我要到東邊去。」初雲垂著頸,不敢看他,「再過三天,車隊要出發了,我想跟他們去東邊。」
「到東邊,要做什麼?」
「我不知道。」她搖搖頭,「我只是不想一輩子都被關在草原裡,那不就跟羊兒一樣了麼?我想到很多很多地方去。」
「那就去啊!」大手一把拍上了她的肩頭,垚冰呵呵笑著鼓勵,「你離開原來的地方,就是想到東邊去,不是麼?」
他在她身上看到了翅膀,與自己相似的、渴望藍天的翅膀。
「是啊!」初雲抬起臉,認真地瞅著他,「可是……你呢?你要去哪兒?」
猛然聽她一問,垚冰有霎時的怔忡,但隨即恢復平素的言笑晏晏,聳了聳肩,道:「不曉得,到各地看看吧!」
「這樣啊……」話在口裡低喘著,螓首又挨回了膝上。他的答案讓她莫名的心沉呀……
烈火燒得柴木僻僻啪啪喊疼,可這會兒,不僅初雲無聲,就連垚冰也靜默了下來,在他耳邊來來去去迴盪的,是小姑娘剛才被他打斷的話了——「如果有一天,我們分開了,那……」
※ ※ ※
「報……報告香主,皓燕不見了。明明見他進了城,眨個眼卻沒了影兒!」
「又跟丟了?」火氣死命憋著,這句話他已經連續聽了十幾天,「難不成這皓燕練了什麼法術?」
「香主,我可不可以不要再跟蹤皓燕了?」嗚嗚嗚,真是太挫敗了!
「噗……」瞧他那張苦瓜臉,皺得都快流出苦瓜汁了,匿在暗處的垚冰差點噴笑而出,連忙掩口。
「嗯?是誰?」
垚冰深吸口氣,勉強止住了笑。
這些日子以來,利用烏龜禽獸自動靠過來的機會,反倒讓他探知不少消息。原本以為謠言終會隨時間淡去,毋須在意,但傳了這麼多年,加上他一現身便立刻被盯上的待遇,這分明是蓄意運作的行為。
對此事,依他的性子向來懶得費心,否則,若認真起來,早就在中原解決一切了,如今干回老本行,還不是怕小姑娘受到牽累。
想到初雲,胸口驀地一緊,原本嬉鬧的心情登時散去,竟微微怔了……
「香主,依屬下看,您大概找皓燕找得太累了,所以這裡……」往自個兒的耳朵比了比,「嘿嘿……不大靈光了!」
「放肆!」
一聲呼喝,猛然震醒了藏在一旁出神的垚冰。怎麼小姑娘還沒離去,他就被思念絆了心?丟個苦笑,給一時失了魂的自己,這才將注意力放回那些烏龜禽獸上。
「屬下沒……沒這個意思,只是——」搓搓雙手,陪笑道:「搞不好《絕天神鑒》根本不在皓燕身上。」
對對對!垚冰腦袋連點三下。這幾日,聽了無數門派的說法,就屬這句最中聽。
「這不關咱們的事,幫主另外派了詹、杜兩位香主負責玄鷹和青鷗……」
垚冰腦袋轟然一響——該死!現下他會動念著手調查這件事,無非為了初雲,但他怎麼忘了:絕天門另兩位堂主,玄鷹和青鷗,同是這場謠言下的目標呀!
青鷗練如灩,雖是女子,但武功見識均廣,倒不必擔心;倒是玄鷹聶颯,數年前為救心愛女子而自毀功體,論事情本末,還是他垚某人一手造成,要是聶颯和他那口子有什麼萬—……
「唉唉……」歎了口氣,唇畔扯了抹無奈的笑,垚冰輕輕道:「既然屁股擦了一半,還是將它擦乾淨的好,留下來的臭味熏不死自己,還怕熏死別人。」
「果然有人!你到底是誰?」
垚冰緩緩踱步而出,懶懶瞥向他們。
「皓燕——」驚叫聲拔尖沖天,手指戰慄。
他翻了個白眼,掏掏耳朵:「垚某人活得好好的,沒見過閻羅王、沒喝過孟婆湯,閣下不必喊這麼大聲,我還知道自己是誰。」
「你們發什麼愣?快上呀!」
眼見烏龜禽獸再次往他這兒撲來,垚冰利落地閃開。再撲再閃。再再撲再再閃,晤……就當是忙碌之前的熱身遊戲步!
縱躍閃避的同時,心底卻不禁逸出如煙輕歎:或許,這沒什麼不好——當思念的羈絆無法斷卻時,就用忙碌拴牢它吧!
※ ※ ※
「錢明明湊足了,為什麼不能讓我去?」
大鬍子萬萬沒想到先前那位小姑娘,真的又跑來了,還將頭髮削得短短的,十足像個男孩兒。「嘔,這個嘛……」
旁邊有人插話進來:「咱們這趟做的是危險生意,可不是出門玩耍,誰會讓小孩子跟著去啊?」
「我不會惹麻煩的……」
「走開走開,咱們可沒時間跟你窮攪和,待會兒就要出隊,要忙的事情還多著呢!」
「可是我……」不!她不能放棄這個機會,她好不容易才攢夠錢的。
大鬍子見雙方對話越發激烈,趕忙出來打圓場:「不……小兄弟,不是不帶你去,而是這趟生意做得大,咱們已經沒多餘的馬和車了。」
「現在明白了麼?快別在這兒礙手礙腳!」
「真不行?」初雲深深吸了口氣、決意最後一問。
大鬍子有幾分心軟,歎口氣說:「如果你能自己備了馬,那咱們就沒活好說了。」
其他人心想,小傢伙總不可能臨時變出馬兒來,於是紛紛點頭附議。
這時,清朗的聲音大刺刺駐了進來:「各位,該安靜了!」
是垚冰,以及紅鬃馬。
「喂!你以為你是誰啊?叫咱們安靜?」有人老大不高興地嗆了句,目光直狠地瞪著來者。
「老兄,這可是你們自個兒說的,要是她……」手往旁邊的初雲一指:「備了馬,你們就沒話好說的。難道,是在下聽錯了?」垚冰掏了掏耳朵,俊容攤著童叟無欺的笑容。
「你……」還想開罵,話卻被垚冰「停止」的手勢阻了。
「嘖嘖……都說該安靜了,還這麼多話?!」揚了揚牽在手裡的組繩,亮嗓說道:「各位可看清楚嘍,這匹馬是她的。」執起初雲的手,垚冰將繩頭塞入她的手裡。
「現在,她可以去了吧?沒問題的話,請點頭。」
在場的幾個粗漢,彼此相看了眼,不約而同依了他的話,將大腦袋瓜地往下壓了壓。
「很好很好!」垚冰滿意地挑起了眉,爽快一揖,「各位還有事要忙吧?在下不多言了,告辭!」
說完,旋了個身就要離開。
「等等!」初雲自後方拉住他的袖擺,「你就這樣走了?」
她的聲音撞進耳裡,垚冰猛然屏息,神情瞬間僵凝,任靜默淌流著……
「真的……就這樣走了?」連看,都沒看她一眼?
原本控馭好的情緒,此刻在胸口翻攪如潮。儘管不捨,但垚冰卻明白——自己喜歡眺向遠方、神采飛揚的她,就如同他喜歡逍遙如風的自己。
他深深吸口氣,慢慢地、慢慢地,同時心底暗數——一、二……
三!
「啊——」初雲一聲驚呼,隨即狂笑出聲,指著突然轉身的垚冰,上氣不接下氣:「哈哈哈,咳……哈哈哈……你那是什麼表情啊?哈哈哈,好好笑……」
「好姑娘,我這可是個又苦又傷心的表情吶!」他邊說邊將鬼臉又誇張了兩分。
「哈哈哈……哪有人會像你這樣,笑死人啦!」咯咯笑聲未歇。
逗她開懷,自個兒的心底也舒緩了些:「唉……我這麼又苦又傷心的,你居然還笑得出來,唉……老天爺啊……」
「少來了!」她哪會不知他在做戲,鼻尖兒一皺,「你喲,就愛胡扯!」
「嘿嘿……對呀,我就愛跟你胡扯。」他最喜歡她笑的模樣,毫不做作,就像燦陽下的草原風,純淨爽直。
笑聲漸息,初雲舒了口氣,兩泓水眸,笑意猶盈盈:「謝謝你的馬。」
「這句話,接得不對!」
「嗯?」她不解。
「唔,你該說的是……」濃眉斜挑,飛快眨了個眼,拔高了嗓,學她的聲音:「我呀,就愛聽你胡扯。」
「去你的!胡說八道!」初雲睨了他一眼,紅著雙頰,轉過身去。
瞅著她纖瘦的背影,就算傾出玩笑話,惆悵還是去不盡吶……
垚冰清不自禁揉了揉她的發,輕輕歎了口氣,沉沉說道:「唉,頭髮剪這麼短,倒真像個男孩兒了。」
初雲一怔,離愁又悄悄攀上了心頭。
「今早醒來時,怎麼沒瞧見你?」她還記得當時沒見著他的滿懷蕭索,「本來,想跟你說再見的。」
垚冰淡淡一笑:「那麼,就現在說吧。」
就是因為知道她要跟他道別,所以刻意避開。過去三天,離別的氛圍持續堆疊,讓他向來不羈的心,沉了、重了……這種感覺,太陌生了!
初雲霍地轉身,將東西飛快塞進他的掌心「這個給你。」
「給我?」是兩截斷簪。垚冰抬眼向她,有些訝異。這斷簪,可是她相當珍惜的呀……
「偷羊賊,這句話,你接得不對哦!」笑顏驟亮,初雲立起了指,在他面前左搖搖、右擺擺,「唔,你該說的是……」她刻意放慢了速度,壓低了嗓,學他的聲音:「我、會、好、好、收、著。」
「哈哈哈哈哈!」垚冰被她的模樣逗得放聲大笑。這初雲小姑娘啊,想是一輩子都忘不掉了……
「生死夥伴?」驀地,她舉起了右手。
恣笑斂成微曬!夜般幽深的瞳眸凝照著,不動如山,垚冰終於將自己的大手緩緩貼上了她的——「生死夥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