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五月之夜,絕塵帶著天音逃出了寢宮。站在漆黑的世界裡,她雙手交握唱起了奇異的歌。歌聲越來越快,音調越來越高,一團氣將她緊緊包裹。歌聲攀到了最高峰再逐漸滑下來,漸漸地,漸漸地變緩變輕,等她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站在了另一塊土地上。
好久沒有走在這條道路上,絕塵都有些不認識這裡了。每走幾步路就能看到兩三個乞丐,他們蜷縮在草蓆邊極力抵擋夜晚的寒意。再向前走幾步,鄰近有家飯館。絕塵尚未走近,已經聽到了店家的吆喝聲。
「你是怎麼做事的?洗碗居然洗到現在?你要是不好好幹,你就給我滾,像你們這種為了躲避戰爭逃進樂土的人滿街都是,我隨便找就能找到一大堆只求給口飯吃,什麼工錢都不要的奴隸,你以為自己很稀罕是不是?要是不想蹲在路邊做乞丐,就趕快給我勤快點,好好幹!聽到了沒有?」
「可是主人,」虛弱的聲音哀求著主人,「我真的很餓,您能不能先給我點吃的。我餓得手腳發軟,實在沒力氣幹活啊廠
「幹不好活,你還敢跟我強詞奪理?」
緊接著,鞭打聲伴隨著哀號聲送進了絕塵的耳中。這裡真的是樂土嗎?她許久不曾踏上樂土的街頭,沒想到這裡竟有這麼大的變化。這哪是樂土?分明是與戰神之軍相對的另一個地獄。
在戰爭的洗禮下,人早已失去了淳樸的本質變得比魔鬼、妖精更加可怕。又或者,人本來就是這麼可怕,只是戰爭將人潛在的本性全部激發出來了。
答案是什麼對此刻的絕塵來說已經不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她要盡快找到樂土的族長。既然她不能阻止戰神對樂土的征戰,她就只能要求族長帶領全族百姓暫時離開樂土,去尋找另一個相對祥和的天地。只要有生命,就能創造出屬於人的樂土,能平安地活下來才是最重要的。
打定主意,絕塵走向祠堂,那裡有專門看守的祠堂堂主,只要請他將族長請到祠堂就可以了,若她貿然出現恐怕會嚇壞眾人的。
牽起襲地的裙裾,她踏進祠堂。怪了!在夜間祠堂該是燭火通明的,為什麼這裡卻是漆黑一片?難道祠堂的看守人疏忽了嗎?不該有這種疏忽啊!手指輕捻,香案上的燭火燃燒起來,祠堂在瞬間變得亮堂,她也清楚地看到了戰爭真神的石像。
原本被精心保護的石像如今已是灰塵遍步,殘破不堪。更讓她驚歎的是,石像四處都有被毀壞的地方,腹部甚至有嚴重破損,像是被利器擊碎的。怎麼會這樣?戰爭真神的石像怎麼會被破壞成這樣?
「因為人們早就不再相信這世間真的有所謂的戰爭真神。」
突兀的聲音在絕塵的背後響起,她怔怔地轉過頭,看到了絕不該在這個地方、這個時候出現的人——左尊。
「你……你怎麼來了?」難道是跟著她來到這裡的?不可能,他是妖精,怎麼可能趕上她的瞬間移動速度?
左尊看了看外面的夜色,「我已經來了有一個時辰了,等了你這麼久,你終於來了。」
等她?他為什麼會在這裡等她,他又是怎麼知道她一定會來到這裡?難道說戰爭真神石像上的破損都是他弄的嗎?
「別用那種眼神看著我,我的確不喜歡所謂的戰爭真神,但我也不至於對一尊沒有生命的石像發脾氣,就算我真的卑賤到對一塊大石頭動手,也不會這裡敲一塊,那裡動一錘,一定是拔出萬魂刀徹徹底底地毀了它,讓它變成粉末飄在天地間,永遠不能恢復原狀。」
這倒是很符合他的作風,可這些依然不能解釋到底是誰刻意破壞這尊石像啊!
她的困惑被他一一收在眼底,打量著面前橫眉怒目,身穿鎧甲,手拿一把黑鐵大刀的石像,左尊淡淡地笑開了,「我覺得這尊石像跟我有幾分相似,難道說我就是真正的戰神?如果是這樣,這尊石像被樂土的百姓惡意破壞就不是沒有道理了。」
他的意思是:這尊石像是樂土的百姓,是她始終想要護衛的人惡意破壞的?她不信,她完全不相信。
「祠堂怎麼亮起了燭火?」
外頭傳來了嘈雜的聲音,左尊將絕塵拉到懷中,騰出一隻手揪下了飛在半空中的天音,順勢將他們藏在了石像的後方,他自己也跟著躲了起來。
兩個看上去像是文人的漢子一前一後走了進來,打前頭的那個人先是四處巡視了一番。見沒有半個人影,他更是驚愕起來。「看守祠堂的堂主不是早就回家去住了嘛!怎麼祠堂突然亮起了燭火?」
「大概是哪家的孩子貪玩,在這裡砸石像忘了吹滅燭火就離開了吧!」
走得有些累,兩個文人倚著石像說起了閒話。稍微年長些的文人看著面前的石像回想起了從前的情形,「你說這事也怪,幾個月前族長還帶著我們向戰爭真神的石像祈福,我們將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這尊石像的身上,希望戰爭真神能夠保佑樂土百姓免受戰亂之苦。可是隨著鳥語國被征服,大批的難民逃進樂土,情形馬上就有了完全相反的轉變。沒有人再進祠堂祭拜,也沒有人供奉香火錢,祠堂的堂主、長老陸續離開,現在連這石像也被仇恨戰爭的人給砸成了這種破敗不堪的樣子。」
「這也不能怪我們樂土的百姓啊!」年輕些的文人深感戰爭歲月的煎熬,「你說咱們以前的日子過得多好,每家都有土地,掙的錢糧足夠養活一家老小。可是自從外面的那個戰神連連征戰,越來越多的難民逃進了樂土,他們成了廉價的牲口,供那些富人隨便差使。反倒是我們找不到活幹,越來越窮,日子越來越難熬。要是戰神之軍的鐵騎再踏入樂土,我們的日子就真的沒法過了。」
老文人也深有體會,看著自己的孩子每天在田里掙扎,甚至要去戰場上流血,丟棄生命。他怎能不著急?
「現在外面的那些人都說,這世上根本不存在什麼戰爭真神。如果戰爭真的會衍生出神,在戰爭的過程中又怎麼會血流成河、橫屍遍野、白骨成堆?這樣的神根本不稱之為『神』,他只會是一個魔,一個妖怪。有的人還說,如果這世間真的有戰神,就該出面阻止戰神之軍的瘋狂舉動,阻止外面那個拿著大刀四處殺人的『戰神』。有的人甚至認為,我們所供奉的戰爭真神就是那個殺人不眨眼的戰神,正是我們的供奉讓他得以猖狂,飽經戰爭洗禮卻仍能活下來。」
聽到這些話,年少的文人更是心緒難平,「說得對,這世上根本就沒有神,沒有神能幫助人,能幫助我們的只有我們自己。想要更好地活下去,我們必須拿起手中的武器親自將戰神之軍打垮,只有這樣才能保住我們的樂土。」
老文人雖然不贊同戰爭卻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方式,他用沉默認同了以戰抗戰,以戰爭保衛和平的方式。
被仇恨,被反抗,被殺戮填滿,樂土再也不是樂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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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文人走後很久,左尊悠悠然地從石像後面站了出來。迎著燭火他望向石像後的絕塵,她的大半張臉遮蔽在陰影中,垂下的頭已然將心事宣告。
無語地走向石像,左尊拿衣袖擦了擦破損的地方。「出來吧,戰神!」
絕塵一怔,在蹣跚的步履間遙望著他黑色的身影。「你知道?」
「知道你就是所謂的戰爭真神?」
看到她這副柔弱的樣子,大概沒有誰會把她跟左右戰爭勝負的戰爭真神聯想到一起。但是,從他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依稀知道,讓他等了四十七年,惟一能拯救他的神降臨了。
既然他都已經知道,絕塵決心不再隱瞞,她不懂的是:「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知道的?」
「從第一眼見到你,從第一次聽到你的聲音,我就知道你不是人,你是神。大概因為我小時候在樹林長大的緣故,我對氣息特別敏感,這麼多年在戰爭中的磨礪,讓我能夠通過對方的氣息辨別他的一切。你身上的氣息很特別,是我所接觸過的人都沒有的,當時我就知道你不是凡人。至於什麼時候知道你就是戰爭真神……大概是從你說要阻止我的那一刻開始吧!」
他一直在等真正的戰神出現,雖然她的出現,她的身份跟他設想中的不太一樣,但她終究還是來了,他把她等到了,他也等到了今生惟一的愛戀。
這是一種極端痛苦的選擇,明明愛著她,他卻不能對她做什麼,更不能在她身上留下永久的印記。只因她不屬於他,她屬於整個天下。她出現在他的生命裡,不是為了愛他,而是為了天下蒼生來消滅他。他不要成為束縛她手腳的繩索,她該做的,他不會阻擋,只會成全,因為成全了她的全部就是在拯救他自己。
「說說你自己吧!我很想知道真正的戰神是什麼樣的,不是只能唱歌吧?」刀已拔出,只看她會不會反擊。
反擊什麼?他說得對,她就是只能唱歌。「戰神的力量並不是來自本身,而是在和平中遁化出來的。所謂左右戰爭勝負的力量不是我,而是眾多的人類。越多的人想要和平,反對戰爭,戰亂就會很快地平復。誰擁有正義的理由,誰就能取得戰爭的勝利——這就是所謂戰神的力量。我本身只具有保護自己的能力,我的歌聲是為了撫慰在戰爭中受到創傷的人。就連這些能力也不是我與生俱來的,都要依靠民眾。平靜、安詳的地方越多,相信戰神的人越多,我的力量就越大。這些年隨著戰爭的頻繁,人們的心被血、復仇、殺戮佔滿,沒有人再相信我的力量,也沒有人會靜下心來聽我的歌聲,漸漸地,我真的失去了能力。」
撫著天音的白色羽毛,身為戰神,連她自己那顆失落的心都難以平靜,她如何拯救天下蒼生?樂土是她的家,她在此待了上千年,她一直守護著他們,讓他們免受戰爭紛擾。現在還是為了他們,她打破了神不干擾凡界的戒律,親自前往左尊的身邊,希望他能停止殺戮,放棄征服樂土的打算。她所做的一切得來的卻是真身被破壞的局面,你叫她情何以堪?
雖然她的難過沒有說出口,但左尊清澈眼眸似乎早已洞察她的心思。「你費盡心思想要接近我,勸我放下攻佔樂土的打算,你甚至不惜以神的身份殺了我,可是你所做的一切根本沒人理會。在你努力的同時,看看你所保佑的樂土吧!這一路走來,你沒有覺得心寒嗎?富人仗著自己的權勢、財富和力量隨便奴役窮人,他們跟我這個雙手沾滿血的妖精有什麼區別?如果他們有跟我相同的力量,說不定比我還可怕。」
他說到了她的痛處,若是從前的樂土百姓,即使不被庇佑,也絕不會拿利器破壞神像,更不會仗著自己的力量去凌辱弱小。
是什麼讓他們變成了現在這副樣子?是戰爭,是他!
「我要阻止你,我要阻止戰爭,我不能讓全天下的人都跟你一樣擁有一顆殺戮之心。」
如此壯志豪語卻少了幾分激情,多了一些不確定的口吻。左尊的指腹爬上了左臉那道醜陋的傷疤,「我雖然不是神卻能預言一件事,要是讓樂土佔領了天下,殺戮同樣是不可避免的。這是他們的本性,只是戰爭將他們的本性激發了出來。」
「樂土的百姓怎麼可能佔領天下呢?他們只想過安居樂業的平靜生活。」她的聲音在不自覺地提高,天音在她的肩膀上拍打著翅膀,代替她表露出了激動之情。
她會失去平靜是因為對自己的話沒自信,抓住她的弱點,左尊一一擊破,「來看看天下的形勢吧!如今整個天下,只剩下樂土一方沒有被我攻下。一旦我解散戰神之軍,勢力最強的就是樂土。現在他們還面臨戰爭威脅,已經開始奴役逃難到此的他國子民,若是他們成了天下最強的力量,你以為他們還會安於守這麼一小塊土地過現在這種平淡也平靜的生活嗎?」
答案很明顯是否定的,若想天下太平就需要一種平衡的力量,若是有一國太過強盛,周邊地區的人民一定會遭殃。若是兩國成鼎足之勢,在戰亂中會形成平衡局面。只有在各個國家的力量都相當均衡的時候,才能保持暫時的和平——這是不變的戰爭原理,尤不得絕塵不信。
正因為明白他話中的深意和真實性,她才更加的茫然、困惑。她駐守樂土這麼多年究竟是為了什麼?讓人們相信和平,克制住他們那顆好戰之心,到頭來只要誘惑存在,他們依然會像戰爭動搖。真正理解和平,渴
望和平,不希望用武力解決問題的人都是飽經戰亂洗禮的倖存者。
不挨痛,誰也學不乖。
看透了她心底的彷徨,左尊道出了他的看法:「其實我們的命運是相同的,我們一樣被利用,被背叛。當我們有利用價值的時候,別人就會跟在我們的身旁,一旦我們失去了利用價值,就會被遺棄,被狠狠地丟在一邊。我們是同類,只有我們才能夠相愛。」
愛?他說……愛?
絕塵怔怔地看向他,「你……你愛我?你是說像人間男女那樣的愛,你愛我?」
「當然。」
他微瞇著眼不斷地向她靠近,直視著他黑亮的眼睛,絕塵感到從未有過的恐懼,他的眼中儘是虛偽。「你真的愛我?」沒有任何目的,沒有任何企圖地愛我?
「是的,我們的命運如此相同,我們同樣擁有不老不死的身體,除了我還有誰有資格愛你。所以,」他的左手握緊萬魂刀,鼻子輕蹭著她柔嫩的肌膚,「放棄保佑天下蒼生的念頭吧!樂土的人這樣對你,難道你就一點都不恨他們嗎?你恨,你非常恨他們,對不對?你恨不得想要親手毀了這方樂土是不是?來吧!到我的身邊來,讓我為你毀了樂土,等到天下完全歸乎我所有,你就可以看到和平安詳的局面,到時候你的力量自然會上升,只要你站到我的身邊來。」
來呀!絕塵你快點站到我的身邊來,只要你願意為我放棄天下蒼生,哪怕只有這麼片刻的時間,我也知足了。我要你的心中只有我一個,我要你只拯救我一個人,因為我在用全部的生命和永恆在愛著你。
他的等待成了絕塵從夢中驚醒的時刻,猛地推開他,她不斷地向後退去,頭不斷地搖著,「不!不要!我不能站到你的身邊,我更不能毀滅樂土。我是戰神,我是庇佑天下蒼生的戰神,我怎麼能看著你的雙手沾上無辜百姓的鮮血呢?如果我站到了你的身邊,即使去冥界,我也會遭受懲罰的。我不能放任你繼續錯下去,左尊,你還是放棄征服天下的念頭吧!只要天下太平了,我願意跟著你四處漂泊,我真的願意啊!」
「別再說了!」萬魂刀一揮,打斷了她未出口的話語。
他要的不多,只要一瞬間,那一瞬間如果她的心中只有他一個,他就可以毫無遺憾地離開了。只是這麼小小的要求,上蒼都不能滿足他,他的命運就真的這麼悲哀嗎?好吧!是苦,就一次苦到底,苦得肝腸寸斷,苦得海枯石爛,苦得魂飛魄散。
「絕塵……哦!真正的戰神出來了,我這個假戰神就該退位。」他的笑輕佻中帶著冷漠,「戰神啊戰神,你跟我的弟弟還真像啊!都是一樣的愚蠢又自以為是。」
黑色的身影旋轉到絕塵的面前,他的眼底升起濃重的血霧,這樣子的他是絕塵從未見過的。他不像人,反倒像一個從地獄裡跑出來的惡鬼,來到人世間只為了復仇。天音害怕地縮到了絕塵的腦後,翅膀在空中急劇地拍打著。
面對他們的害怕,左尊冷笑著,寒意從他的黑色衣袍走過手中的萬魂刀,最終蔓延到他血紅色的眼底。「知道我為什麼會擁有不死之身嗎?占卜師雖然算出我是不老不死的妖精,可是事實上,在二十七歲以前我一直都是個正常人。好幾次在戰爭中受了重傷,我都差點沒命。真正讓我擁有不死之身,是我那親愛的雙胞胎弟弟。」
他的弟弟?他的不死之身不是命中自帶,而是人為創造出來的?這怎麼可能呢!世上根本就沒有所謂的長生不老藥,如果有,他的弟弟一定會自己吃了,怎麼施在了左尊的身上呢?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此事關乎凡界與神界的平衡,她必須問清楚。
他就讓神知道人間的罪惡究竟有多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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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上死了,他的父王死了,死在他的面前,為了殺死他消耗了最後一口氣,終於走上了「不得好死」的命途。
整個王宮中的人都知道王上是病重不治而亡,可是當那個長得和他十分相似的貝王站在王上的病榻邊指責他是殺死王上的兇手之時,沒有一個人敢說什麼,更沒有人敢為他辯解。他被關進了死牢,等待著新上任的貝王給予最終判決。
於是他來到了這裡,等死的地方。地上髒水淤積,牢房中又濕又冷,飯菜都是餿的爛的。他的右手因為王上的那一刀已經廢掉了,一點力氣也沒有,更別說提刀上戰場。很明顯,貝王希望在他判決之前,他這個戰神就自動死去了。雖然王上沒能殺了他,但王上的目的達到了,他給了貝王一個名正言順的殺人理由。
戰神不是傻瓜,他當然知道貝王此舉的用意。想他戰神帶兵打仗英勇無敵,雖然治軍手段殘忍但卻保證了軍隊的鐵拳力量。這些年在不知不覺的攻佔間,他已經掌握了整個國家大半的兵力。再看看他那張除了左臉上的疤痕,其他地方都跟貝王異常相似的面容,沒有人會置疑他的身份,他是貝王的孿生兄弟,這是無法否
定的事實。更關鍵的是,他還是貝王的哥哥,他比弟弟更有資格登上王位。
兵權、身份和戰神與生俱來的力量,所有的一切對貝王來說都成了威脅,除非殺了戰神,否則他的心上永遠有個威脅。殺人就必須要有個理由,更何況他要殺的還是被軍士尊稱為「戰神」的人,他的孿生哥哥。在這種情況下,老王的死就成了沒理由中最勉強理由,即便如此他也不能親自動刀,所以當然是餓死或者凍死戰神最為可靠。
越是洞察貝王的心機,戰神越是要活下去。他不懂,明明是兩個孿生兄弟,他甚至是哥哥,就因為出生早晚的差別,他就被冠上了妖精的宿命,從此在命運線上掙扎。出生就被送進了樹林,當野獸一樣訓練長大。親生母親、父親、弟弟都想殺了他,他究竟什麼地方做錯了,要忍受這樣的煎熬?
找不到答案,戰神的求生意志越來越薄弱。就因為他有著不死妖精的命格,他就必須從生下來就經歷這一切痛苦,若是他死了呢?只要他死了,就證明占卜師的話不正確,就證明他不是妖精,他也有被愛和愛人的權利。
那就死吧!聽說死了以後能去一個叫「冥界」的地方,在那裡他或許能遇到母后和父王,他想問問他們,如果他不是妖精,他們還會不會愛他……會不會……
戰神的生命徘徊在一線之間,他即將擺脫不死妖精的宿命。偏偏有人推動了命運之輪,死牢的門被打開了,幾個獄卒將他拖了出去。等他再次醒來時,他已經身在華麗的宮殿。躺在柔軟的床上,他的身邊甚至有美人伺候著,他以為自己真的死了,原來冥界這麼美好,早知道他該早些前來報到才好。
「戰神,你醒了嗎?」
糟糕!冥王怎麼會有張和他那麼相似的臉,只是他的左臉上沒有任何疤痕。不……這不是冥王,這是他的孿生弟弟貝王,當今的王上。
「你總算是醒了,真把本王急壞了。」
他的聲音那麼親切,像陽光撫慰著戰神早已冰冷的心,這陽光中卻透著幾許陰霾。貝王親自為他端上了水,又親自扶著他喝下水,動作細緻又柔和,讓戰神有種身在夢幻中的錯覺。什麼也沒說,他只是看著貝王那張完整的左臉,十七年前他們的容貌完全相同,經過這十七年命運的顛簸,他們早已不是當初那對在母親肚子裡同呼吸共命運的兄弟。
「戰神,先王的死對本王打擊很大,所以我一時激動誤認為你是兇手,還將你關在了死牢裡,這都是我的不該啊!現在好了,真相已經大白,先王是因為病重不治而亡,跟你毫無關係,你可以從死牢裡出來繼續統治大軍,做我國的戰神。」
不需要他死了,是這個意思吧?明明可以活下來,戰神卻一點也不高興,活著對他來說早巳成了一種煎熬,它有個名字,叫生不如死。
戰神的平靜讓貝王湧起了怒意,為了大局著想,他暫且收起惱怒之心,坐到了戰神的身邊,他甚至像弟弟對哥哥似的撤著嬌,討起好來,「先王在世時你一直東征西討,為我們的國家平定了許多戰亂。如今北方有軍不斷地襲擊我國邊境,甚至向本王索要錢財才肯息事寧人。我知道戰神精通兵法,對軍隊的管理更是毋庸置疑,若是由戰神出面將此事平息,那更是再好不過。」
基本來說戰神之所以能活下來是因為他還有可以被利用的地方,心裡清楚這一點,但第二天戰神還是拖著病態的身體上了戰馬。右手不能再握刀殺敵就訓練左手,所有的訓練都是在實戰中,在血與生命的奮鬥中硬練出來的。
這一戰,直戰了十年。
十年間,所有對貝王的統治構成威脅的國家,戰神奉命攻打;與貝王的利益有衝突的國家,戰神奉命攻打;對貝王不敬的國家,戰神奉命攻打;對方手中有貝王想要的,卻又不肯雙手奉上,戰神奉命攻打;貝王看著不順眼的國家,戰神奉命攻打;貝王想要攻佔的國家,戰神奉命攻打……
諸如此類原因,戰神將十年的時間都消耗在了血泊和戰爭之中。有好多次,他都差點傷重死掉,每一次他都在巨痛和恐懼中活了回來,然後……然後是繼續征戰,繼續受傷,繼續在生與死之間徘徊。
這樣的生活一直延續他二十七歲攻打鳥語國的那一年,這次攻打的理由很簡單——貝王看中了鳥語國一隻會像人一樣唱歌的靈鳥,偏生這隻鳥是鳥語國的國君心愛之物。人家國君說了,可以讓出王后絕不讓此鳥。敢拒絕貝王自然就得迎接戰神的洗禮,如此這般戰神再度出動。
和過往的每一次戰爭相同,只要戰神出馬,誰會取得最終的勝利早已成定局。和往常不同的是,就在戰神即將生擒鳥語國國君,搶回鳥敬獻給貝王的時候卻意外地接到了貝王令其速回的旨意。
沒有任何猶豫或是耽擱,戰神命令大軍在鳥語國邊界駐守,獨自回國去覲見貝王,等待他的是一場兩個人的慶功宴,由貝王為他單獨慶賀的酒宴。回想他為貝王出生人死十年,每次得到的頂多是一句誇讚,特意為他舉辦的宴會簡直讓他欣喜若狂到失去理智。
「來來來!本王敬你一杯,這十年來你為本王東征西討,立功無數卻不求回報。本王真應該好好謝你,這杯酒你一定要喝!一定要喝啊!」將白玉杯中倒滿鮮紅的液體,貝王親自端到了戰神的手邊。
「多謝王上賞賜。」戰神一口飲盡。能跟弟弟共舉杯是他的心願,今天這個心願終於達成,雖然形式上有些不同,但他終於喝到了弟弟敬哥哥的酒。
放下白玉杯,戰神望向那張日益和他不同的面容。只見貝王的目光緊緊地定在他左臉的疤痕上,像是在思忖著什麼。
貝王不僅在思忖,更在憎恨。十年的征戰不但沒有讓戰神變老變衰弱,反而增加了他的英氣。再反觀自己,整天在宮中吃喝玩樂,他的身體越發臃腫,連頭髮也開始禿起來,難怪宮中的侍女每次見到戰神就議論紛紛,恨不得立刻撲向他。
更讓他憎恨的是他的名字——戰神!他憑什麼以神自居?他身為王都只能祈求神靈保佑,他憑什麼以戰神的姿態活在這個世界上?只要他活著,對他這個孿生弟弟來說永遠都是一種威脅,所以他一定要他死,他必須死!
玩弄著手中的白玉杯,貝王玩味的眼神盯著那張英俊的臉。「知道我為什麼招你獨自回來嗎?」
「戰神不知,請王上明示。」不是不知,是不想知。熟讀兵法,常年歷經戰爭,對人心的險惡,他早有認知。然而命運諸多坎坷,擺脫不了,他學會了逃避,只因為他太過渴望被人愛。
貝王徹底打破了他的幻想,「我要你回來是因為我不想再攻打鳥語國,我想要的東西他們的國君已經全部給了我。另外,還奉送了幾樣小禮物,比如一堆美女,一群美麗、會唱歌的鳥兒,還有一瓶毒藥和一把被詛咒的刀。」
毒藥、刀?戰神的腹部一陣絞痛,他無法置信地看向貝王手中的白玉杯,那杯像血一樣紅的酒是用來毒死他的?為什麼?他到底做錯了什麼,必須死在孿生兄弟的手上?
「哨」的一聲,白玉杯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右手持刀,貝王洋洋得意地看著面前的戰神,「得到這麼多的禮物,我也要送一些回禮才像樣。我問鳥語國的國君想要什麼禮物,他告訴我,他所想要的禮物只有一件,就是你的命!」
手中的刀捅向了戰神絞痛的腹部,他身體裡的血順著傷口滴在地上,形成一片血紅色,刺目得像白玉杯中殘留的毒酒。
「戰神?你真以為你是神?就是神,這次你也死定了。」
貝王狂亂地笑著,震得宮殿都在搖蕩,「知道嗎?這杯毒酒名叫『墮落夕陽』,你看它紅得像血,只要你將它喝進腹中,它就開始吸乾你身體裡的血,直到最後一滴血被它吸盡,你就變成了活生生的乾屍。到時候,你的臉就再也不會跟我一樣。還有插在你腹中的這把刀,它有個好可怕的名字叫『萬魂』。傳說它來自魔界,魔王用它吸取了上萬魂魄,淬煉得它益發邪氣,只要沾上刀風身體便斷成兩段,更何況是將它插入腹中呢!你說說,除了死,你還有別的道可以走嗎?」
「告訴我一個必須讓我死的理由。」
相對於貝王的狂亂,戰神冷靜得有些可怕。二十七年來太多的人想要他的命,親生的母親想用簪子殺了他,親生父親想用刀砍死他,如今孿生弟弟竟用最毒的酒和最狠的刀立志用他的命。他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接受這樣的命運?
要理由?貝王就讓他死得明白,「我恨你,我一直都恨著你。你這個妖怪憑什麼擁有一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我要毀了你,十年前要不是邊關戰事緊急,我當時就毀了你。這十年來,你以為我要你不停地征戰就是因為我好戰嗎?不!不完全是!我想讓你死在戰場上,我要你這張臉再也不能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更要你這個號稱『戰神』的妖怪死在自己的戰場上!哈哈哈哈——」
戰神的眼底漸漸升起一抹血紅色的霧氣,二十七年來他不想傷害任何一個人,他孤獨地活在痛苦的命運中,他不恨任何人,也不對任何人抱怨。許多次,他甚至希望自己就這樣平靜地死去,改變不死妖精的宿命,對大家也是一種無聲的解脫。
一而再,再而三受命運的捉弄,他體內所有的恨被全面激發。他沒有錯,錯的是他們。是他們為了自己的利益,自私地利用他,拋棄他,傷害他。他的容忍、退讓、無慾無求只是成全了他們的貪婪。退到最後一步,他已無路可退,既然沒有人想要愛他,他也無須再愛任何人。他要的天下,他心中最後的歸屬由他的手去創造。既然命中注定他是妖精,他有著不死的奇跡,他就要成為真正的神,掌控一切的神。
長久壓抑下來的憤怒、憎恨和血腥將他體內的潛能全面激發出來。左手用力,他將萬魂刀從身體裡拔出來,同一時刻,他的身體正在經歷一場激戰。一方面,萬魂刀在他身體上拉開的傷口越來越大,血越流越多;另一方面,墮落夕陽的吸血功能卻在為他殘破的身體止血。兩相夾攻,他痛不欲生。
左手緊握著萬魂刀,再痛他也不能倒在地上,他是戰神,他是不死的神話。
眼看長久以來的願望即將達成,貝王興奮得頭重腳輕,步伐不穩地走到戰神面前。「你要死了,你就要死了,什麼不死妖精?什麼戰神?你是一個可憐蟲,你沒有名字,沒有人疼愛,你連自己到底是什麼都不知道,你憑什麼跟我有張相似的面孔?」
他是可憐蟲?他沒有名字,沒有人疼愛,連自己到底是誰都不知道?
不!他不是!他是戰神,他的手有著掌控一切的力量,他是自己的主人,沒有人能打倒他——猛地抬起頭,貝王臃腫的臉在他的視野中是血紅色的。下一刻,他挺直腰站了起來。
「你……你居然還沒死?」貝王不確定地看著他。一般的人承受其中一種痛苦早就一命嗚呼了,他受到兩種痛苦的衝擊,居然到現在還能站起來,他真的是神嗎?貝王巡視的眼看向戰神的腹部,他的眼睛直了,神情也跟著呆了。
他腹部的傷口不再流血,刀傷處竟然奇跡般地癒合起來。除了些微失血的蒼白,他完全是個健康的正常人。
等等!正常人會受了這麼重的傷之後屹立不動,傷口迅速癒合嗎?
他不是人,他不是神,他是妖精,不死的妖精。
「妖怪!你是妖怪!」貝王拔腿就想跑,他臃腫的身體移動緩慢,慌亂的腳更是踩在了自己的下襟上,他跌倒在戰神的面前。望著他血紅色的眼,貝王感到從未有過的恐懼,手撐著身體不斷地向後退,他的嘴中喃喃地念著:「不要……不要殺我……不要啊!我是你的弟弟,我們是孿生兄弟,是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兩個人,你不能殺我……不能……」
不要?不能?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兩個人?他的話讓戰神泛起陣陣冷笑,他沒有兄弟,沒有親人,他甚至沒有名字,他有的只是一具不死的身體。
萬魂刀舉起放下,他看到了那張與自己相似的面容最後的表情,那是驚恐。他看到了自己的死亡,他的孿生弟弟代替了他的死,從此後他只會永久地活在世界上,過著宿命的生活,一個不死妖精的戰爭從這一刻才剛剛開始。
抽出萬魂刀,他像浴血重生的戰士,一路殺光所有試圖阻礙他的人,他的世界只剩下血紅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