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繩纏三圈,綁緊,完成採參工作便要走人。
他特地避開天山尋參,就是不想再遇見月讀和窮奇,省得他們追問參娃與他之間的私事,解釋起來太費功夫。雨行之山雖多猛獸,但猛獸絕對比凶獸好應付太多了。
情況不如他預料順利。
天山有凶獸窮奇,固定居住在那兒,想避開她很容易。
雨行之山,不巧有另一隻出外覓食的凶獸,她居無定所,哪兒有好吃的便在哪兒出沒,誰也料不到她今日現身雨行之山,明兒個會不會趕到巫山去吃山果。
難怪睚眥覺得眼熟,當日在人類城飯館偶遇,便對此人有一絲絲印象,臨時想不出是誰,他怎麼能忘記呢?他的第四位龍叔叔,可是葬身於她腹中,被一口吞下,連根龍骨都沒吐出來——
凶獸饕餮。
人類姑娘一般的模樣,圓潤可愛,黑髮鑲金,笑起來眼瞇瞇,雙頰還有深凹的酒窩,此時兩眼直盯他手裡靈參,嘴角正在淌唾。
「……我跟你買?」饕餮掏出一堆碎金塊,送到睚眥面前。
「我有急用,無法賣你。」睚眥拒絕。
「上回在城裡看到的,不是這一株,上一株香噴噴的參你吃掉了吧,很補對不對?這株讓給我嘛,我給你錢呀,不然,再多一點點?」她又變出另外一堆金塊,就是想買下睚眥手中的珍貴靈參。
「我真的有急用。」睚眥不想與她起衝突,口氣維持淡然,沒動怒或挑釁。
「嘿,小刀教我要懂禮教,不能動不動就去搶去奪,我好聲好氣拜託你把參賣我,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饕餮最近奉行先行禮後兵的守則,一改以往動手比動口更快的惡霸行徑,然而獸仍是獸,活了太久,恣意慣了,文的不行,武的野蠻念頭隨即冒上來。
「這一株先讓我帶回去,我可以為了謝你今日不搶之恩,再找一株靈參給你。」睚眥採參採出心得,一點都不認為它是難事。
「你以為靈參是說采便能采嗎?!我追靈參追了幾百年,連根須也吃不到,你擺明只想敷衍我,若信你就是我蠢!」饕餮只相信眼前看得到的,先吃進嘴裡才算贏!
難得愛碎碎念的小刀努力賺錢養娘子!一時半刻無法趕來與她會合,她可以放手胡鬧,不搶到靈參絕不罷休。不是她惡霸哦,她有開口說要買了嘛。
「你未免太蠻橫了!」
「嘿嘿。」她就是蠻橫,怎樣?
睚眥沒機會再回嘴反擊,饕餮已展開奇襲,朝他逼近,目標自是他手中美味靈參。
睚眥一時忘了電擊龍刀已留在參娃身邊保護她,他伸手到頸背後只握到一片空虛,實際上無論是否有電擊龍刀在手,都傷不著擁有金剛不壞之身的凶獸饕餮。他很清楚,饕餮為奪美食幹勁十足,大有與他來場生死之戰的豪氣,她帶著一臉垂涎,動手行搶,柔荑朝前抓探,睚眥迅速以臂膀格開她纖纖五爪,她與參須失之交臂,不死心地一腳掃來,輕易被睚眥躲去。
饕餮法術平平,拳腳也普普,能名列四凶之一,是那具得天獨厚的刀槍不入身軀,若扣除此項優勢,睚眥不見得勝不過她。然而她的金剛不壞已是事實,與她搏戰僅是白白浪費時間和體力,讓她拖延了他趕回龍骸城的速度,睚眥立即決定脫身,不陪饕餮在雨行之山玩起你爭我奪的幼稚遊戲。
「別想走!」饕餮見睚眥欲走,拔腿追逐上去,獵捕肥嫩鳳凰給養出的好腳力,沒這般輕鬆讓睚眥擺脫她。
睚眥馳過樹梢,驚起飛雁滿天,饕餮窮追不捨,為美食而身形靈巧俐落,他取下纏發金環,以其為標,射斷饕餮正欲立足的枝椏,饕餮踩空,雙臂一伸,勾住上方樹木,像隻猴般晃蕩,繼續追來。
她對食物的執念很驚人,睚眥算是見識到了,糾纏良久,也不見放棄。
睚眥被追到火大,很想痛痛快快地停下腳步,和她打一場,用實力逼她認輸,而他也確實步伐稍頓,短暫與饕餮互拆數招,硬拳頭對上軟綿綿身軀,打得著卻傷不到,他忽視她是雌性這檔事——雄欺雌是他最不齒及唾棄的行為,前提是,那只雌性很弱小——用盡十成力道出拳攻擊她,饕餮的神情卻像是小蚊在臉上叮咬一口,撓撓臉,還能掛起甜甜笑靨,那笑,是因為她察覺另一項很補很補的「食材」,兩者同時出現於眼前,擺動在一塊,她連分批吃都不用。
「靈參配龍子,滋味應該不錯。」她伸出粉舌,舔舔嘴角,眸子發起亮來。
不好,換他慘遭覬覦!
此時此刻真是完全體會參娃日前處境,神人視為食物而品頭論足的目光真是不舒服到了頂點!
饕餮擺出一副想一口解決他的嘴臉,睚眥不會蠢到乖乖站定位,等她恢復凶獸原形來吃,這種時候,除了窩囊的逃之外,沒有第二條路。
他不想用身體去驗證饕餮腹中別有洞天,更不想和早逝數百年的四叔在饕餮胃中喜相逢!
毫無用武之地的睚眥掉頭便逃,當龍當了一輩子,就屬今日最破格!
睚眥低咒自己無能,一方面暗罵老天爺不長眼,竟讓如此為非作歹的凶獸沒有弱點,難以制伏!
睚眥跑,饕餮追,兩人都不見疲態,沒有終點的冗長追逐卻很耗精神。明顯地,睚眥腳程遜色於她,全因他不曾如此狼狽逃走過,他習慣了正面迎戰,從不選擇不戰而逃,他是那個讓別人嚇得想逃命的惡煞神獸,而非淪落敗戰之兵。
他被饕餮追上,不過稍稍閃神,手裡靈參落入瞬間展現凶獸原樣的饕餮口中,他只差半寸,手臂險遭饕餮吞噬。
覷望掌中僅存參須半根,其他部分,已在饕餮大嘴中。
「饕餮——」遠遠地,傳來男人的尋喚聲。
饕餮馬上恢復嬌俏姑娘模樣,嘴裡使勁嚼爛靈參,一錠澄亮碎金由她指縫彈來,落到睚眥掌心,與半截參須躺在一塊……
「喏,我付錢囉……」她含糊咀嚼,睚眥花費兩日採到的靈參,隨饕餮咕嚕幾聲,輕鬆簡單地消失無蹤。她以袖抹抹嘴,燦笑如花盛綻,軟軟地喊著:「小刀,我在這裡唷!」
不一會兒,她口中的小刀出現,看著她,同時也瞟向睚眥,當日飯館裡偶遇的記憶猶自深刻,他清楚睚眥的身份,可睚眥一臉突兀鐵青,再聞見她一嘴靈參清香,小刀神色認真嚴肅地問:「你又做了什麼?」
「我跟他買了一株靈參吃哦。」她指向睚眥,笑得好可愛好諂媚。
你還有臉說是買?!
你根本就是土匪!一隻包著凶獸外衣的土匪!
若非這個叫小刀的傢伙來得即時,你會捨得放掉我這條龍不吃嗎?!
睚眥滿腹粗話想吼,明明很火很火很火,那把火卻無處可發,好想活活劈死她……
「買?」小刀挑起濃眉,似乎對她的話存有懷疑。
「你瞧嘛,金子在他手上呢。」
金子亮晃晃,反射她的明麗笑容和睚眥的眸光怒焰。
「多謝兄台割愛,讓我娘子一償宿願。」錯信讒言的小刀向睚眥抱拳致謝。
割愛?!破你個王八海龜蛋!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割了!自己的女人不管好,放任她四處胡作非為!搶米搶糧搶靈參,教養哩?!教養是晾到竹竿上去曬成干了嗎?!睚眥很想吠。
搶完再丟錠碎金就不叫搶了嗎?!我點頭說要賣了嗎?!她有先問過我一株靈參值多少嗎?!我嚴詞拒絕了她,你來得太慢,沒看見她的嘴臉!她差點連我一起生嚇下去!睚眥非常想抓住小刀雙肩使勁搖晃,要他給個公道,要他唾棄自己的女人,看清她惡劣的行徑!
你清醒一點清醒一點呀!她說你就信,她撒個嬌你就暈,這樣是不行的!她人前一套人後又是另一套,你看清楚她的真面目呀!睚眥直覺認為小刀慘遭蒙騙,眼睛被名為愛情的粉薔薇給摀住了!
像饕餮這種野蠻貪吃的凶獸,應該把她五花大綁拴在柱子上,或是纏死在你腰上,半刻都不能放她單獨離開你視線,你知不知道她背對著你做出多無恥的小人為?!睚眥好想告狀……
「半截參須我拿回去泡茶給小刀喝。」饕餮不知羞恥地噠噠跑近,取走睚眥手中參屍半根,又快快樂樂地跑回小刀身旁,讓小刀誇獎她越來越乖、越來越不再任性妄為。
「……」有口難言、有話難罵、有架難打、有鳥氣難發呀呀呀呀!
氣有何用,靈參能再吐出來嗎?
罵得再狠,吼得再凶,既成的事實如何扭轉?
睚眥抹了把臉,抹不掉無奈,帶不走喪志,他連開口向小刀抱怨饕餮惡形惡狀的力氣都省下來,落寞轉身,繼續去找第三株靈參更實際些。
這就是……人參呀……
拜貪吃饕餮之賜,睚眥遲了兩日才回到龍骸城,這次的第三株靈參終於平安被帶回海中,用以取代參娃位置——入鍋的位置。
睚眥心想,雖然比預定時日慢了些,回去免不了又被父王數落一頓手腳太慢、能力不足之類的廢話,但他當然不放在心上,左耳進、右耳馬上出。倒是參娃,等他等了好幾天,不知有沒有稍稍想念他?會不會一見到他立即撲抱過來,用酥嫩嫩的嗓埋怨他好慢,嗔泣數日不見他,相思難耐?
嗯,應該不會,那株小參,還沒有養成撒嬌的本領,雖覺可惜了些,但何妨?她不抱他,他抱她總行了吧?她不說思念,他說也可以呀。
幾日不見,倒真挺想念她呢。
想念她笑起來,眉眼彎彎的開朗模樣。
想念她先是投來目光,凝聚在他身上,然後,嬌軟軟地喊他的名字。
想念她有些倔強和任性的參脾氣。
也想念她迷人香味。
踏入城裡,率先回房,卻不見參娃。這傢伙,明明吩咐她別四處亂跑……罷了,他也從不抱希冀,以為她乖順聽話,八成是要鮭兒帶她在城裡玩吧。
睚眥找了幾處龍骸城較有可能吸引參娃的地方,未能如他所料地發現她蹤影,鮭兒是將人帶到哪裡去了?
睚眥一路找,一邊打算順路晃到魟醫的藥居交付靈參供其熬藥,來到藥居,魟醫背對他,正忙碌地切切磨磨,沒察覺睚眥到來。
睚眥走近,正欲出聲喚他,視線先教紅珊瑚桌上一盤盤凌亂胡擺的物品給佔領。
桌上東西包在薄泡中,避免海水浸濡而損失藥性,這並非太獨特的景象,可是其中一盤所盛之物,太眼熟了,但它們壓根不該在那兒。
它們應該綴在烏亮發間,紅的鮮明,綠的翠碧,映襯她毫不遜色的燦笑,即便不以人形出現,沒有黑髮,那些圓圓小巧的可愛紅果及青翠綠葉也會長在蘆頭上方,隨她笑顫生姿,招搖著,勾引著,活潑彈動著……
不該裝盛在石盤之中,孤孤單單,失去活力和光澤。
它們的主人呢?
「魟醫!」
魟醫驚跳起來,被睚眥的吼聲嚇到,石磨險些脫手掉落。
「二、二龍子,您……回來啦?」
廢話!他不就站在他面前,還問?!
「這是什麼東西?!」他指著石盤裡數顆參果和些許參葉,目光冷得像冰。
「呃……」魟醫怯怯地往後挪了一大步,海波浸濡的臉上很是慘白。「那、那是……靈參的果和葉呀……」最末的聲音,只敢用蠕唇含混帶過。
「你動了她?!」睚眥當然知道那是靈參果和靈參葉!它們應該好好長在參娃頭頂才對,出現在藥居石盤上就只有這一個教他火大的理由!
「不不不……是、是龍、龍主命令要試……不不,龍主說,您、您三三三三天未歸就、就煮了她——」魟醫渾身顫抖,短短幾句回話說得七零八落。
三天!
今天已是……超過了。
睚眥胸中震撼,衝上前拍翻石鼎鼎蓋,裡頭混雜數十種藥材,他探手抓撈,握了滿掌,再緩緩收回面前,攤開手指。
幾截稀疏參須映入眼中,可憐兮兮地糾纏在其他不知名藥材中,失去它往常隨著嗓音抑揚頓挫而舞蹈揮動的活力十足,軟綿綿的,死氣沉沉的,泡得蒼白而浮脹,再也不會揪住他衣袖上,拉著要他往這邊走往那邊走……
睚眥瞳仁痛得緊縮,墨黑轉為螢綠,變為細長,鱗片猛烈暴生,不過瞬間,已然滿佈全臉,魟醫自知苗頭不對,立即要尋找蔽藏之處,腳步挪不到半寸,方纔還離他有五六步的睚眥卻擋在他面前,猙獰……不,用猙獰兩字太含蓄了!那根本就是一隻失去控制的暴龍呀呀呀——
魟醫逃不掉,被睚眥恢復為銳利龍爪的手扣住咽喉,利爪如刃,深插膚肉之間,腥濃的血湧出,讓海潮稀釋,只是血味揮之不去,更加刺激睚眥的野性和怒氣——
他們殺了她!他們竟然敢殺了她?!
她臨死前掙扎、痛苦、求救、害怕,無助哭喊他的名字,卻盼不到他及時歸來,遭人扭斷須,摘除葉果,甚至是丟入鍋中……
睚眥救我……她是不是這般哇哇大哭,涕淚縱橫,手中無措,怕得不知如何是好?!
不要殺我……嗚嗚……睚眥睚眥……
淒厲哭聲,好似正在耳邊迴盪,睚眥的拳,握得更緊,魟醫距離死期也更近一步,想開口求饒,聲音全捏進睚眥手中,他快厥過去了,要死了……脖子快被二龍子給硬生生擰斷了——
魟醫勉強抓住斷氣前的最後一絲求生希望,變回薄紙般魚形,由睚眥龍爪下飄飄掉落……
逃出了龍掌,不代表逃出生天,睚眥只消一腳踩下,他這條魟魚精只是換一種死法罷了……
等待許久,暴怒的龍足始終沒有跺下將他踩成魟魚泥,魟醫魚腮用力開閣,努力補充方才沒進入體內的活命氣息,沒有眼瞼的魚眼,瞧見二龍子化回一道龍形青光,咻地變走了,徒留滿藥居的白沫細泡,逐步消失不見。
二龍子……沒有打算解決他的性命?還是……
他很不孝的要去質問他家那位龍王老爹?!
沒錯,睚眥直奔龍骸城至高之樓,以破門毀牆碎柱之姿,無人能擋,亦無人敢擋,直接轟掉整面琉璃牆及石雕門,裂石碎瓦的煙硝迷漫,染灰半屋子海水,睚眥站在飛砂走石正中央,面目猙獰,人形模樣已不復見,怒揚的龍鱗流溢一身冷光,龍鬚因憤怒噴息而顫動,龍角由額際上方突竄,血盆大口,努牙突嘴,窮兇惡極。
出聲之前,就是一聲震動海洋的咆哮——
「我已經叫你不要動她!你為何還讓魟醫對她動手?!」若沒有海中之王下令,諒魟醫是沒有這種膽識!
剛被轟然破牆聲震醒的龍主,從好夢正甜中彈跳起來,馬上便聽到兒子如此指控。龍主忍住拍拍胸口壓驚的懦弱舉動,整肅面目,端起身為父親及君王的氣勢,從臥龍床,哼哼冷笑。
「你可終於回來了?讓人等得不耐煩,說好的三日呢?遲歸的是你,你還敢來我這裡大呼小叫,頂撞我?!」
「我中途遇見凶獸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