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知道所有真相之後,貴蔚大病一場,關在房裡足足有一個多月。
這一個多月,在她醒著的時候,她想了很多、很多。
貴媛安為了她,逼瘋了朱麗氏,毒殺了德清氏。為了她,他硬生生地抄了三司使全家。為了她,他殘忍無情地誅滅了清穆侯一家。為了她,他甚至背棄了忠誠,向貪婪的牡國俯首稱臣。可是,為了她,他卻願意拋下一切他在外人擺開的架子、高傲的身段、冰冷的嘴臉,不斷用微笑、用軟語來屈就她、討好她……
她到底要怎麼看待他?她到底要怎麼和他相處下去?在她知道一切之後。
這一切,甚至都是因她而起的。貴媛安曾經好激烈地阻止她,用罪人這樣的詞來形容彼此的感情。然而如今,貴蔚只能讓自己披上這罪人的外衣,才敢用銅鏡照看自己,面對自己。
最後,她決定了。她這個罪人,想要贖罪。所以,那天,在鄭參事隨同大夫進入多褔院探望她時,她答應了他之前向她提起的計劃——
拿到證據!舉發貴媛安與牡國勾結的事實!
她要阻止貴媛安,阻止那雙她曾經好喜歡親近的手,再染上那些骯髒的血污。至於一切都揭發之後,她要何去何從……她淒涼地想,大慨,也只有那條路了……
她取得書庫鑰匙之後,總在貴媛安上朝、人不在府邸的時候進入。
書庫裡,置放書盒的檀木栗子都是一樣規格的,站在前頭,這樣放眼望去,這條架子路齊整得讓人覺得好像沒有盡頭似的。而這屋的末端,另置一排紅木架子,上頭擺放的便不是書,而是大大小小的漆盒、木盒。她記得鄭參事的吩咐,要先從這架子上找。他雖沒進來過,但偶爾會聽貴媛安提起,有這麼一個置放文契借帖、信札手本的地方。
她從一大早用完早膳後,便待在這裡,仔細地翻查這架子上每一盒文契手本,直到貴媛安下朝的時辰,她又趕緊出來,不讓貴媛安心生懷疑。
每天晚餐時,貴媛安都會微笑地問她:「蔚蔚,今天在書庫做了什麼?」
她總是戰戰兢兢地回他一兩個書名,敷衍帶過。貴媛安也不強迫她多說什麼,只要她願意笑著對他說話,他就滿足了。因此,他依然讓那串鑰匙放在她身上,隨她任意進出。貴蔚就這樣老老實實地找了一個月,卻只搜完一座書架。
那日午後,貴蔚對這無止盡、沒有半點可靠蹤跡的搜尋感到疲乏無力。她坐在地上,看著外頭的天光,估計該是酉時,貴媛安快回府了,得趕緊結束。
正要起身時,貴蔚忽然注意到旁邊置書的木架子中間,有一塊黑色的影子。由於這些木架子之間沒有隔板,因此可以看透書盒後面的情況。
貴蔚來到那座架子前,將書盒搬開,找到了那黑木箱子。
那黑木箱子很厚實,貴蔚搬不出它,她便趴在地上,研究這箱子。
這箱子上有兩副鎖孔,鎖孔上頭右邊的機關上環繞著二十四節氣的字樣,左邊的則依序刻著天干地支的配對。貴蔚將那串鑰匙拿出,試出了兩支合適的,並發現必須用鑰匙轉動那機關上的指標,指標轉對了地方,那鎖孔才會打開。
她想,這節氣與天平地支的字樣,是要讓人去轉什麼特別的日子嗎?她用鑰匙分別將那兩副指針轉向「立冬」與「甲申」的字樣。那是貴媛安的生辰,這麼重要的東西,或許會用對自己重要的日子來作這關號。
不過,她猜錯了。貴蔚再想了幾組與貴媛安有切身關係的日子,試了一回又一回。天色越來越暗,貴蔚急了。她要趕在貴媛安回府前,趕緊出去。
重要的東西、重要的日子……她的腦子飛抉地轉著。
她決定再試最後一組。這是她在衝動之下,胡想出來的。她讓那兩副指針,轉向「春分」與「戊戌」。那是她的生辰。
右邊的指標轉定時,貴蔚聽到「卡」的一聲,發現那箱子的門動了一邊。
不會吧……她既期待又害怕地想。
她再去轉動左邊的指針,來到「戊戌」時,又是「卡」的一聲。
如此,那箱門終於被打開了。原來這關號,就是她的生辰。
貴蔚低下頭,心頭好麻,隱隱的,還有些痛。
她顫著手,打開箱門,裡頭只擺了一隻皮匣。那皮匣外,雕著她不識得的他國文字,以及繁麗碩大到令人感到眩目的牡丹花葉。
她打開匣子,取出裡頭用大紅大紫的錦繡織成的奏夾。奏夾裡頭裱著黃紙,上頭寫有兩款文字。一款文字,與皮匣外的文字雷同,貴蔚不懂,也無暇顧及。
因為,她完全被另一邊的文字給引去了注意。那是禁國的文字。
她欲哭無淚。那上頭寫著,都堂大宰相貴媛安,願受大牡寶慶皇帝之冊封,為「禁奉外王」。文末,有貴媛安的親筆簽名與用印。
她找到了,找到了。貴蔚痛苦地俯在膝上,久久不起。
但是,為什麼要讓她找到?她矛盾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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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蔚將奏夾藏在衣內,擦乾眼淚,走出書庫。她鎖好了門,轉身要走出長廊,忽然,她瞪眼屏息,緊張得差點站不穩身子。
長廊盡頭,貴媛安正倚在一把長椅上,賞玩著花几上的黃菊。
他仍一身朝服,看來是剛回府,就來到這裡等她。
西邊的暮光兜照在他身上,使他沉靜的表情添了一股教人看不透的森然。
他牢牢地盯著她,眼神更有一種詭異的濃烈。
見她出來,他沒說話,只是微笑,笑得神秘。
貴蔚便頂著這令她感到恐怖的眼神,強笑著走向貴媛安。她想,他是不是……發現了什麼?突然,她覺得衣裡的東西好炙人,灼燙得幾乎令她發狂。
「大哥。」她感覺自己的笑有些抖。「你回來啦?」
貴媛安還是笑得眼彎彎,沒說話。他伸出手,示意貴蔚走快點,他要牽她。
貴蔚為了不讓他起疑,大著膽,聽話地加快腳步,伸出小手讓他握著。
貴媛安將她拉過來,使兩人鼻尖對著鼻尖地親近,大手也好自然地攬上貴蔚的細腰,然後眷戀地上下撫著。
貴蔚一震,渾身冷汗。她嚇死了,他是在探摸什麼嗎?
她下意識地縮起手臂,護住藏著東西的胸前。
「蔚蔚.哥哥不知道,你都在這裡待這麼晚。」貴媛安低低地說,並拉住她的手臂,讓她坐在他的腿上。
他拉她手臂的那瞬間,貴蔚差點尖叫出聲。
「之後,不要這樣。知道嗎?」貴媛安的唇鼻貼進貴蔚的頸項裡,吹著氣,挑逗她。「這樣眼睛會害病的。」
貴蔚咬著牙,免得牙齒打顫的聲音被他聽到。
「蔚蔚?」貴媛安沒得到響應,又喚了聲。
「好的,大哥。」貴蔚努力地答。她感覺得到,貴媛安的眼神又再纏繞她、深入她,想把她給看得透徹,她只能低頭避開。
「蔚蔚。」貴媛安說:「哥哥有個驚喜給你。」
貴蔚心一繃。「什麼……驚喜?」
為什麼貴媛安的聲音中有一股歡快?為什麼這歡快聽起來是這麼的別有心機?貴蔚的心裡轉過好幾個不安的想法。
貴媛安將她扶到椅上,讓她坐著,自己則蹲跪在她面前。這位置,他可以將她低著的表情看個清楚,讓她無從躲去。
貴蔚也放棄躲藏了,她鬥不過她的大哥。
如果,如果他真的發現了什麼,就讓他發現吧!反正,她已經背叛他了,這個污痕是怎麼也藏不了的。
她揮著手,戰戰兢兢地等待,等待貴媛安從腰上解下一隻繡袋,等待他將裡頭的東西掏出來,等待他將那冰涼的東西套在自己的指上……
等待他……
對自己露出一抹好溫暖、好深情、好期待的微笑。
貴蔚呆愣地舉起手,看著那戴在拇指上的東西。
是一隻碧綠透徹的翡翠玉扳指。
貴媛安伸出自己的手,讓她的眼裡同時映入這兩款玉扳指。
樣式是一模一樣的,但貴媛安的顯得陽剛,貴蔚的則是小小巧巧的。
貴蔚的視線模糊了。
這代表什麼?
「喜歡嗎?蔚蔚。」貴媛安笑著說:「這個,是哥哥先送給自己新娘子的,納吉禮。」
貴蔚深吸口氣,點點頭。「喜歡,大哥。」這是真心話。「這個綠,好翠,好美麗。」即使被淚水糊了視線,那翠還是如此的清晰。
「這是康州都慶的習俗。蔚蔚。」貴媛安柔柔地摩挲她的指。「兩家訂盟,男女雙方都要戴上這款式一致的玉扳指。」
貴蔚又點頭,一不小心,掉出眼淚。
「現在不是要哭,蔚蔚。」貴媛安輕輕地抹掉她臉上的水珠,笑說:「哥哥現在在和你求親,你知道該說什麼嗎?」
貴蔚癟著嘴,強忍著不哭出聲音,可是眼淚卻一直掉。
看著那眼淚,貴媛安急了,他沙啞地說:「說願意啊!蔚蔚。說願意啊!」
其實,他沒有表面上那麼歡快,那波濤洶湧的不安,是他用笑容,硬壓下的。自從他歸國後,他便覺得貴蔚離他越來越遠了,他越來越抓不到她了。他厭惡這段日子的交惡,他害怕貴蔚那疏離的表情。他想要抓回貴蔚,他想要重新開始。
一個新的名分,就是這開始的第一步。
他給她的名分,就是妻子,陪伴他終身、得以分享他的玉心的妻子。
本來,他是想在他的新地位一切穩固後,才向貴蔚提親。
可是他等不及了。他現在就想給,他現在就要她成為他的妻子,將她永遠鎖靠在身邊。因為他是那麼愛她,愛到甚至甘願背叛自己的良心,背叛自己的盟友,背叛這信任他可以帶國家走上正途的人民百姓——
他無法收手了!只有婚姻,只有這神聖的盟約,可以容納下他爆發的慾望與私心。
這刻,換他等待。他像個容易受傷害的孩子一樣,眼巴巴地等待貴蔚的答覆。
只見貴蔚抽噎了一聲,說:「大哥,我,我很高興。」她勉強的微笑,表示她的快樂。「謝謝大哥。」
他愣愣地看著她,不懂,怎麼想都不懂,她為何不說願意。
他忽地緊緊握住貴蔚的小手。
「該改稱呼了,蔚蔚。」他邊笑,邊說得急切。「其實,我還有一個名字,是父親取給的。你知道嗎?」
貴蔚默默地搖頭。
「是樂安,蔚蔚。貴樂安。」他的心好緊繃,所以話說得更喘了。「你知道這是什麼用意嗎?父親其實是希望哥哥,可以一輩子活得平和安樂的。」
貴蔚注視著他,心生悲哀。但她仍笑說:「很好的名字,大哥……」
「是嗎?」貴媛安眉開眼笑。「可是哥哥必須得到蔚蔚後,才能平和安樂。」他說:「之後,我想要恢復這個名字,我希望蔚蔚可以這樣喚我,我更想要和你生活一輩子,所以,蔚蔚……」
貴媛安呼了口氣,緊張地說:「你答應我,好嗎?好嗎……」
貴蔚癡癡地看著貴媛安笑得不安的臉。
她想,如果大哥這一生,都是用這個美麗的名字的話,他現在會不會是一個樂觀開朗、心地正直良善的好人?如果他不是一個那麼寂寞的人的話,他給她的愛會不會少一點,讓他不致做盡這些萬惡的歹事?
可如果他是貴樂安,那她貴蔚的一生,便不會因為這樣深刻的在乎,而發覺自身的價值,更不會因為這被重視的價值,而覺得這一生過的是有意義的、是讓人快樂的。
她忽然慶幸,命運並沒有因貴樂安這名字,敦大哥遺棄她,卻又哀痛因為這名字的消失,使得她必須面臨這樣絕望的抉擇,這矛盾扎得她心頭好痛。
此刻,其實她更想說的是,她很想謝謝他,這麼、這麼的愛她的……
然而,她卻選擇走上這條路。
她什麼也不能答應,只能將這份愛他、想回報他的心意,寄托到來生。
她猛地一把抱住貴媛安,將他的哀求鎖在她馨暖的懷抱裡。
貴媛安一愣,想輕輕掙開她,因為這不是他要的答案。
不要給他這樣的答案,不要用這讓他舒服平靜的誘惑來敷衍他。
貴蔚難得強硬的,不但縮緊手臂,甚至在他的頸窩裡吮咬一陣,引得貴媛安虛軟的吟叫了一聲,高大的他只能像個無措的孩子,癱在他最心愛的女人懷抱裡。
「我……我很愛你,大哥。真的,很愛你。」
最後,貴蔚靠在他耳邊,這樣告訴他。那是她最真誠的回復。
貴媛安高興,卻又難過,他閉上眼,也將她的小身子擁得死緊。
「蔚蔚,為什麼……」他哽咽地說:「你每次,每次都要這樣回答哥哥。」
貴蔚不說話,他只好將這沉默的擁抱,當成一句願意,珍藏在空虛的心裡面。